对于谢玄凌的回答,王夫人的表情有些复杂,象是有些失望,又象是松了一口气。或者说连她自己,都迷迷朦朦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谢玄凌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先行转身走出假山,步子还算平稳地迈向了太子,视线中途掠过谢止寒,不过没有做任何停留:“殿下想请人去做客,尽管带走好了。殿下也是不请自来,所以谢玄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想来殿下一定不会见怪。”
他的态度恢复了镇定,倒让太子心中咯噔一下。谢语堂低低在旁提醒了一句:“谢止寒所住的蘅芜苑应该还没完全的,殿下动作要快。”
太子眸色一凛,立即叫了一名部将过来,悄声吩咐他持的令牌连夜赶至蘅芜苑,不得让任何人接近。之后只向谢玄凌哼了一声,道了声“告辞”,便示意手下护住谢止寒和谢止颖兄妹向外走。吴安忆心中毕竟牵挂谢止寒,转头看他,似乎想再说上两句话。恰在这时王夫人也走过来,满面疲色地靠在儿子手臂上,柔声叫他和谢止颖陪自己回娘家住几天。俩兄妹垂着头应了一声,谢止寒在原地跪下,朝着谢语堂深深地叩了三个头,什么话也不说,反倒惹得谢语一声叹息。
吴安忆拍了拍谢语堂的肩,打算搀他转身走了几步,心头越来越疼痛,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转过头,语调怆然地道:“竹沥,你过来,我再跟你说一句话……”
谢止寒僵立了片刻,方慢慢走过去。明明眼前是最疼他的小女孩,此刻却难以直视她的眼睛,只得将目光飘飘地,落在她的肩后。
“竹沥,”吴安忆将一只手,重重地压在谢止寒的肩上,“我知道你的性子能忍,但是该发泄出来的不能忍着……都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当年的事,怎么怪也怪不到你的头上,你不要太苦了自……”
“己”字还未出口,谢止寒的瞳仁突然一收,反手一把抄住吴安忆按在自己肩上的手,顺势向旁边一推。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围在谢止寒四周的太子部属中暴起一人,雪亮刀尖直袭吴安忆背心,尽管谢止寒推得及时,刀锋依然割裂了他背部的衣衫,可见刺客出手之快。可谢止寒发力推开吴安忆后,自己已再无反应和闪避的时间,寒刃快速没入了他的腹中,抽出时画出一道弧形,血光四溅。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刹那,几大高手皆援救不及,若非谢止寒当时因为心中难受,刻意要避开吴安忆的眼神而把视线无意中转开了一下,只怕也不能那么快速地将吴安忆推离险境。刺客一击错手,心知再无机会,回手向颈间一勒,人未倒地,已喉断气绝。离的最近的陈清源扑过来一探,也只能皱眉摇头。
“竹沥!竹沥!”吴安忆紧紧抱住怀中瘫软的身体,运指如风,连封他身上几处大穴,缓住伤口泉涌般的血流。此时王夫人、谢止颖等俱已哭喊着扑过来看视。
吴起临手忙脚乱地在怀中乱摸,想要把刚才在大厅里顺手揣在怀中的那瓶护心丹找出来,情急之下反而摸了半天没摸到。谢语堂也快速过来,俯身细看了谢止寒的伤势,见虽伤得深重,却侥幸避开了要害,年轻人有今夜已服下的那粒护心丹保住心脉,应是性命无忧,这才稍稍平定了一下被揪起来的心,拿了金创药让谢止颖给他裹伤。
这时吴起临总算找到了药瓶,匆匆倒了一粒出来要给好友服用,被谢语堂摇头止住:“留着吧,这种保命的圣药,不是你这样的用法。今天一粒就够了。”
旁边被这近距离血光拼杀惊住的太子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恶狠狠地瞪向谢玄凌,后者却冷淡地耸了耸肩,道:“大家可都看得清楚,这刺客是你的人,你看我做什么?此事与我无关的。”
太子被他梗住,气涌于胸,怒声叫了身侧心腹,吼道:“把这尸体带回去,给本宫查是怎么混进来的,一定要查个清楚!”
谢语堂看他一眼,并没有说话。百般周全的计划也终有难以完全控制的死角,方才这意外一幕确实连他都吓了一跳,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也算万幸。至于太子怎么去管理他的府兵,谢语堂可是半点建议也没有,他不从中添乱就算好的了。
谢止寒的伤口初步处理后,血总算是完全止住了,但人已昏昏沉沉,脸上一片灰白之色。镇南候府显然是不能再停留了,王夫人已吩咐备车,准备带他回公主府继续诊治。
宇文婷细声细气地在旁边抖着声音要求由她带谢止寒到驿宫去休养,可想而知根本没人理会她这离奇的想法,只有岳中奇见女徒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过来把她拉到一边,沉声道:“这里是京城,你要有耐心才是。”
“敏哥怎么不在?”宇文婷四顾无依,带着哭腔问道。
“他大概没能进来,在外面等着。我们毕竟是异族人……”
“师父,我们怎么办?”宇文婷绞着双手,“王夫人这么厉害,哥哥也没有要理我的意思……辰法师不是占卜过,四月是大吉圆日,我们这时过来,就一定能带回哥哥的……”
楚人是很相信星测之术的,曾经某位楚帝还曾经因为紫微侵帝星之象,就退位让太子提早登基,所以岳中奇立即安慰道:“辰法师都卜过,你还担心什么?虽然他年轻,法位也不高,不过近来给陵王殿下卜的那几卦次次都是准的,你要心诚才行。”
这师徒二人在一旁低语,旁人并不注意,只有谢语堂偶尔瞟一两眼过来。太子已重新指派了最心腹的数人保护卓家,搬送伤者的藤床也已抬来。莅阳王夫人吩咐几名侍从去接谢弼谢绮,再最后回头看了独自留下的丈夫一眼,忍着眼泪跟众人一起出府。
宇文敏果然是等在府门外的,与今夜最不明状况的巡卫营官兵呆在一起,一直被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但样子看来却甚是安稳自得。对于府内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感兴趣,见堂妹平安出来,脸上才露出笑容,迎过来柔声道:“念念,怎么样?”
“他还没有跟我说过话……”宇文婷扑进他怀中,甚是委屈地倾诉道。
“没关系,他今晚太震惊了,所以顾不上你。你与他并肩而战,他会记住你这个妹妹的。”宇文敏搂着妹妹的肩,柔声安慰,“你想啊,我们挑这样一个公开的场合把事情揭出来,根本已经断了他所有的退路。这个跟私下相认的效果是不能比的。他的身份和境遇一下子转变了那么大,就算现在不觉得,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虽然有王夫人护他,但这大燕京城,已经不是适合他停留的地方了。到时候我们再劝劝,他一定会跟我们走的。人嘛,总是想要见见自己的生父……”
宇文婷点点头,视线一直追着谢止寒被抬上马车,辘辘而去,忍不住又掉了一阵眼泪。正准备跟父亲回家的吴起临无意中看见,怜香惜玉的毛病未免发作,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对她道:“宇文姑娘,竹沥的伤无碍性命,你别担心。王夫人是个爽利大度的人,你多上门去求求,她会让你见见竹沥的。”
宇文婷知他好心,忙拭了泪,蹲了蹲身为礼,细声道:“是,谢谢吴公子。”
吴起临点头回礼,又看了看宇文敏,因为不喜欢这个总是满脸假笑的大楚陵王,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陈清源临离去前,特意绕到谢语堂身边,凑至他耳旁轻声道:“哟,大才子,果然好手笔,有人竟说你棋下得不好,真真笑话。”
谢语堂笑道:“我确实下得不好,陈大人试试就知道了。不过陈大人只对自己手上接的案子有兴趣,多半也不在意人家的棋局如何吧?”
“说的对,”陈清源一笑,轻轻吐气,“我只管自己的案子能破,在多余的闲事面前一向装瞎子聋子,你跟太子殿下说,别找我,免得浪费他的精力。”
“我从不传话的,”谢语堂耳侧被她吹得发痒,笑着躲开,“再说太子殿下是聪明人,什么时候麻烦过陈大人?”
陈清源仰天一笑,转身拉了夏春,竟就这样扬长而去。
这片刻时间太子已经安排好了护送谢止寒的诸项事宜。他一向是个善以和顺揽人的主儿,吴安忆又是爽直的人,虽然戒心未除,但看样子对太子的观感也有些改善。谢语堂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重新隐回,由太子去收幕,便一直远远站着。反正谢止寒和谢止颖现在暂时脱离了生死险境,总算可以略略松上一口气。谢止寒是谢玄凌最器重的儿子,许多事情的细节他都清楚,单单口供的杀伤力就很大,只要在蘅芜苑里还保存着一点点的物证资料,谢玄凌翻身的可能性就基本消失了。而这一切,太子一定会做的非常好。
“本宫派些人,送谢大人回府吧?”太子得空过来,看着谢语堂的样子越发跟看着一个宝贝一样,“大人落水,身上都是湿的,受了寒还得了,本宫回去就派御医来看看可好?”
“那就多谢殿下。”谢语堂一笑,“接下来的事情紧要,殿下还宜连夜处理,且别为我费心。言大统领无端被卷进这件事情,看他的样子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我们的利用,有些不高兴呢。他现在还深受皇宠,职高位重,不可得罪。殿下先回府,我要过去想办法解释几句才行。”
太子一愣,转头看看言云澈有些微微黑沉的脸色,忙道:“如此有劳大人了。言大统领为人忠直,你解释时要小心些,此刻我们绝不能再树他为敌。”
谢语堂点头应了。太子转身,刻意来到言云澈面前客气了两句后,方带着谢止寒一起乘马车离开。谢语堂后脚便跟着走了过来,笑着招呼道:“言大统领辛苦了。”
言云澈看看左右该走得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松脸上的表情,道:“你还真的悠闲啊,这么冷的天,你在外头闲逛,难道不冷么?”
“现在有些冷了……这么晚都宵禁了,大统领可愿送我一程?”
言云澈一时没明白他是说真的还是在玩笑,直到一辆马车赶到近前,方才回过神来,陪着谢语堂一起坐了进去。
“夏绿呢?”
“反正在附近吧。”车帘放下后,谢语堂放松了些,脱去湿重的外衣,抓了马车内的毯子裹着。言云澈忙抵住他背心,给他发功运气活血。
“说实话,今晚真是……”运功已毕,见谢语堂脸色正常,言云澈这才放心,想起刚刚过去的林林总总,不由感慨,“虽然你事先说了些,我还是觉得惊心动魄的。”
谢语堂叹一口气:“你旁观者尚且如此,他们身在其中的人,无异于一场煎熬……”
“对了,王夫人当年的隐事毕竟机密,太子有没有问你是怎么查到的?”
“这不是我查到的。”谢语堂裹紧了身上毛毯,淡淡道,“是太子自己查到告诉我的。”
“啊?”言云澈冷不防听到这样一句话,顿时满头雾水,“你说什、什么?!”
谢语堂在毛茸茸的毯子里偏了偏头,慢慢道:“整个事情,早在年前就开始了。先找个贩运皮货的商人在蘅芷院里说大楚某老王爷跟镇南候府世子爷容貌相仿,再安排个老宫人无意中提醒皇后想起当年王夫人的旧事……你也知道的,女儿嘛,就是喜欢谈这些八卦,对于王夫人的事情,皇后必定会知道一二,这两条凑在一起,已足以让某些人把它们联系起来。太子满身的心眼太多了,程安安也是个有秘密就想追查的人,根本不用太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动了。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秦怡上个月刺杀过一次谢玄凌……”
“啊?!”
“当然刺杀不成功,受了点伤被追捕,来不及逃到怡心园,恰好就逃进蘅芷院被程安安救下……”谢语堂的目光冷冷地流动着,“太子就是这样知道谢玄凌当年杀婴的秘密的。”
“我明白了!”言云澈一拍大腿,“太子发现了这么多事,一定会过来跟你商量怎么利用,所以你为他谋划在生日宴上揭穿一切。真是太妙了!不过宇文敏他们……”
“宇文敏来京城,就是太子奉旨负责接待的,自然有机会见宇文婷。这位宇文姑娘的容颜只要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姑娘的心思一探便知,凭着太子的舌头,根本不难说动他们今夜过来。”
“没错没错。狠是狠了些,但确是难得的机会。”言云澈大发感慨,“不过他们也实在来得正是时候。”
“最初太子来跟我商量时,我只给他策划了让秦怡到生日宴上演艺,当着谢止寒的面寻机向谢玄凌发难的部分。所以大楚联姻使团来京,太子发现了宇文婷之后,真是狂喜不已,跑到我这里来,不停地说‘天助我也’,”谢语堂冷冷一笑,“就让他以为这是自己运气好,确是上天在助他吧。没有太子,我也实在难动谢玄凌。”
“好在一切都是按着你所预料的发展走的,虽然有些小意外,终究没影响大局。”言云澈抹了抹唇上的胡须,叹道,“可怜的是谢止寒,受蒙弊这些年,不知日后会怎样……他大概也猜到你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了吧?你们到底也算是叔侄,他会不会怪你狠了些?”
“怪就怪吧。”谢语堂的口气似乎并不在意,但低垂的眸色却难免有些黯淡,口中喃喃道,“不狠一些,如何摘得净他与谢玄凌之间的联系?这孩子的品行不差的,不过这样的事情……终究要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