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重提
冷枕寒偏2020-08-31 22:574,031

  “原来如此,”傅淼声色不动地点着头,“原来在殿下的心中,只要有贤王的德名,有震主的军功,有兵将如云的雄师,就可以谋逆了吗?”

  在傅淼这句恶意的问话之后,言云澈尽最大的可能向吴真使着眼色,暗示他冷静一点。可是已经沸腾起来的热血很难瞬间冷却,当此生最深最痛的伤口被人碾压在脚下时,二十六岁的吴真实在无法让自己就此隐忍:“所谓谋逆,并无实迹,我所看到的,也只有你一份案情奏报罢了。”

  “不会吧,你只看到了指挥史的案情奏报?”太子语气温和地插言,“真儿,难道你连父皇亲下的处置诏书也没有看到吗?”

  听到此处,斜靠在扶枕上的皇帝终于放下了支着额头旁侧的手,坐正了身体,盯住吴真的眼睛徐徐道:“关于朕对先太子谋逆案的处置……你有什么不满吗?”

  这句话虽然听来平常,但细细一品,其实已是极重了,吴真立即由侧坐改为跪姿,伏地拜了拜,可抬起头来时,说的话仍无退让之意。

  “儿臣并非对父皇有任何不满,儿臣只是认为,我那兄长素来……”

  “是庶人吴沅!”皇帝突然怒意横生,高声道,“还有什么母妃,那是罪妇李自清!什么李帅,那是罪臣李皖!你学没学会该怎么君前奏对?!”

  吴真狠狠咬住了下唇,牙印深深,方稳住了脸上抽动的肌肉。言云澈立即跪下,低声道:“陛下,年节将近,请暂息天子之怒,以安民生之泽……”

  “真儿也少说两句吧,”太子也轻声细语地劝道,“当着我和外臣的面,哪有这么顶撞父皇的?”

  其实从开始论辩以来,吴真只有两句话是对皇帝说的,这两句都没什么顶撞之意,但太子这罪名一扣下来,倒好象吴真说的任何话都是有意针对皇帝的,实在是一记厉害的软刀子。

  言云澈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有些冒汗,但他也不是机敏灵变之人,一时哪里想得出什么化解目前局面的办法,只是心中干着急而已。

  “陛下……”一直跪侍于殿角的李玉这时悄悄地爬了过来,凑在皇帝耳边低声道,“奴才斗胆提醒陛下,您每天浴足药疗的时间要到了,芷罗宫那边传过信来,淑媛娘娘已准备妥当……”

  皇帝的胸膛明显起伏着,很明显是被吴真这一番申辩而生气。不过这样才像是吴真,以前他不受宠的时候为生母和兄长辩护,现在受宠被自己看中,还是为他们申辩,总归说是曾经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自己终归是有些于心不忍……皇帝看向下面神色各异的这些人……惶惑不安的言云澈,努力显得恭顺平和的太子,面无表情的傅淼,还有跪在那里,没有再继续申辩,但也没有请罪的吴真。

  这位已逾耳顺之年的老皇帝突然觉得一阵泄气,闭上眼睛无力地挥了挥手,道:“退下吧,全都退下吧……”

  太子略微有些失望,本想再多说一句,让皇帝再反感几分的吴真的,被傅淼的眼神止住,只好忍耐着,与众人一起行礼退出。

  到得殿外,吴真绷着脸,一眼也没有朝两个同行者瞥过去,径自快步走了。太子与三皇子在争斗时玩了多年表面和睦的太极功夫,对于吴真这样的新对手这种冷硬不给脸子的风格十分的不适应,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一跺脚,回头道:“指挥史,你瞧他这样子……”

  “倒也不失血性,这不就是睿王殿下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么,不过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老臣也告退了,若是有什么事情,殿下再召见老臣便是。”傅淼却简短地回了一句,拱拱手。太子心里明白他为何如此谨慎,朝左右看了看,不再多说,回了礼与他各自分手。

  三人刚离去片刻,皇帝的步辇已抬至英灵殿前,李玉小心扶着皇帝出来,登车摇摇向芷萝宫而去。最近几个月皇帝足部风疾发作,时常疼痛难行,太医开的药也没有大的成效,倒是淑媛娘娘为他准备的药浴蒸足疗法颇能减轻症状,所以每日都定时前去,李玉方才的提醒却也不是假的,不过时机稍稍巧了些而已。

  对于英灵殿的风波,淑媛贵妃当然还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也难说她那种闲淡安然的态度就会因此有所变化。接驾入宫后,除了应对礼仪该说的话外,她半个字也没有多讲,只忙着服侍皇帝在软椅上半躺半坐下来,为他去鞋除袜,蒸足按摩。往常这个时候,皇帝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些话解闷,不过今日他情绪异常,一坐下来就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般,唯有眉间皱着的三条褶纹,表示出他心中不快。淑媛娘娘也不问原由,见他闭目,便拿了熏香软巾,热热地叠成一条,轻轻给他盖在眼部,每隔半刻钟又重新换上一条。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蒸疗完毕,淑媛贵妃拿旧布软棉裁制的白袜给皇帝穿上,把他的双腿平放在宫女移过的靠凳上,足踝部稍稍叠高,之后便开始捶按腿部。正在忙碌之际,皇帝突然伸手拿开眼上的香巾,探身一把抓住淑媛贵妃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前,叫了一声:“淑媛!”

  “是,”淑媛贵妃安顺地被他拉了过去,“陛下有什么吩咐?”

  “你告诉朕,当年文熙贵妃母子的那桩案子,你是怎么看的?” 皇帝冷着脸道,“你总归说是李府出来的,是文熙贵妃的故人,我更想知道你的想法。”

  被这突兀一问,淑媛贵妃安宁如水的眼波难得起了一丝涟漪,她的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迟疑地问道:“陛下怎么问起这个……”

  “你只管回答朕就是了。你到底是怎么看的,朕要听实话。”

  淑媛贵妃慢慢收起正在捶腿的手,后退一步跪下,垂首道:“陛下见问,臣妾不敢不答。只是无论臣妾怎么回答,都难免会让陛下伤心,故而先行请罪,请陛下见谅。”

  皇帝微有触动,坐了起来,问道:“你此话怎讲?”

  “臣妾出身李府,与故文熙贵妃相交甚厚,陛下早就知道。若臣妾恶语评之,陛下岂不会感伤文熙贵妃生无挚友,死无追念?可是赤焰一案由陛下您亲自处置,以您的圣明,为的一定是稳固朝廷,若臣妾顾念与文熙贵妃的私情,为涉及先太子的人而开脱,陛下又难免会认为臣妾不了解您安稳大局的一片苦心……臣妾只是深宫一个小小妃子,无论对当年的先太子案的看法如何,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如果因为臣妾的回答导致陛下您伤心难过,那就是臣妾天大的罪过了,因此臣妾斗胆,请陛下先行谅解。”说罢,淑媛贵妃伏地再拜,眸中珠泪已夺眶而出。

  对于文熙贵妃李希乐,其实皇帝自己这些年也时常暗中追思哀念,故而淑媛贵妃提到与她的旧情,正中皇帝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他不仅没有因此动怒,反而有一种心怀同感的契合之意,伸手示意淑媛贵妃近前,叹息道:“算了,你与文熙贵妃一样柔善,朕也不为难你了。你们在朕身边,朕还不了解你们吗?说到底你们与皇后越妃不同,宫外之事本不该牵涉到你们,只是……”

  淑媛贵妃见皇帝垂泪伤感,忙拿手巾与他净面,柔声道:“臣妾明白当年陛下是有心对文熙贵妃网开一面的,可是您也知道,她虽然心性温良,但毕竟是将门血脉,一向清冷孤傲,在她面对那般情形,自然不愿意苟且独活。以臣妾对她的了解,与其说她自尽是因为畏罪,不如说她是感到对不起陛下您,觉得生无可恋,所以不顾妃嫔自戕是大罪,这才……”

  淑媛贵妃的这番说辞令皇帝感到十分舒服,不由连连点头。要说皇帝当年对文熙贵妃也不可谓不狠辣,生前褫位,死后简葬,薄棺一口,孤坟一座,不立碑陵,不设祭享,除了确实没有明旨令她自尽以外,凉薄的事情能做的差不多也做完了,只不过如今年老追思,总拣自己对她宽大的事情来想,以此博得心理上的舒适感。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这宫里敢跟朕聊聊文熙贵妃的人,也只有你了。”皇帝抚着淑媛贵妃的手背,感慨道,“阿沅出生不到一年你就进宫了,你自然知道朕对她们母子有多好……前日殿祭,朕看见了吴真越来越像阿沅了,他一年到头也难得在朕面前出现,朕差不多快把他给忘了,结果前日一见,朕才发现有些事情,是根本忘不了的……”

  “臣妾正奇怪陛下今日怎么诸多感慨呢,原来是因为见到了真儿……”

  “这倒不是。朕之所以想起这些事,是因为傅淼今天进宫,告诉朕他抓到了一名当年漏网的逆犯……”

  淑媛贵妃大吃一惊,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没有颤抖,但是脸色已忍不住变了,忙低下头去,稳了稳心神,好半天方道:“十多年了……不知是哪名逆犯啊?”

  “你不认识,是当年阿沅……呃……是当年营中的一名副将,叫什么卫翎的。”

  淑媛娘娘这才心魂稍定,暗暗吐出一口气,道:“怎么会呢?当年的案报上不是说,所有被火歼,应该并无幸存吗?”

  “朕也这么想,所以特意问了傅淼。他说那个卫翎命大,本来他身为赤羽副将之首,确实应该在梅岭北谷的,只不过那一天恰好奉命到南谷赤焰主营里公干,所以有了一丝生机逃命。如果他还在北谷,现在也多半连块骸骨都没有。”

  说到卫翎,皇帝便没了方才提到文熙贵妃时的温情,辞气冷酷。淑媛贵妃听着只觉遍体生寒,只凭着多年修养出来的深沉把持着,没有露出什么不妥的表情来。

  当年副营会遇到比主营更凶狠的人,其中是什么原因,文熙贵妃是知道的。

  赤羽营的主将李琰,文熙贵妃之侄,这位英气凌云的天之骄子,是元帅李希与绿韵长公主的独子,自小就是太皇太后心头的肉。谋逆案最初暴发时,历经三朝却从不干预朝政的老太后跣足披发亲上英灵殿,满面是泪地要求皇帝将李琰和吴沅的名字从主犯名单上删去。

  对于当时已伤心欲绝的太皇太后而言,保住赤焰军她已做不到了,但最起码,她希望至少能保住她年仅十七岁的曾外孙和曾孙的性命。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已下定决心撤掉赤焰军的皇帝,绝不可能留下那个十三岁即上战场,奇兵绝谋,纵横往来有不败威名的少年将军,为自己埋下隐患。所以尽管被逼无奈答应了太皇太后,未将林殊列入必捕主犯,他依然暗中密令谢玉,一定要确保林殊没有丝毫机会能逃得性命,事后以赤羽营抵抗激烈,局面失控,最终玉石俱焚为由回禀了太皇太后。

  而一直安静地等待着前方消息的绿韵长公主,在听闻夫亡子死噩耗的那一天,携剑闯入宫城,当众自刎于朝阳殿前,血溅玉阶。

  然而太皇太后的重病与绿韵长公主的鲜血并没有阻止住皇帝重新树立自己无上君威的铁腕,三日后,萧景禹被赐死。同日文熙贵妃自尽。

  曾经朝气蓬勃英才济济的太子府就此烟消云散,只余下满朝从此唯唯喏喏的余音。

  深宫中的静嫔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将皇室的冷酷刻入骨髓。死去的那些人中,有救她性命、视她如妹的林燮,有相交莫逆、彼此欣赏的晋阳长公主,有在宫中相依相伴、情逾姐妹的文熙贵妃,但她却不得不掩住为他们而流的眼泪,隐藏内心的怨懑与激愤,收起自己所有的智慧与情感,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留在深宫的一角,等待着未知的结局。

继续阅读:第一百二十九章 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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