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里间并不宽敞,站下几个大夫之后就显得有些逼仄,此时更是无转圜余地。
一时间房间里以那女人为圆心,下了场红褐色的、蠢蠢欲动的虫雨。
伏碎虫传染性极强,一旦沾上,必死无疑。
几个大夫大惊失色,抢着夺门而出,生死关头,谁也不让谁,结果齐齐卡在门中,将门堵了个结实,谁也出不去了。
除了容悦,剩下人无一幸免于难,身上都爬上了伏碎虫。细细小小如同针眼一般的脚爪踩在人身上,麻麻痒痒的,让人不自觉地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容悦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感觉到有很多轻飘飘的东西打在宋清寒的背上,啪嗒、啪嗒,不绝于耳。
那女人炸开了……
掉下来的绝不会是血肉,那不就是,虫子了吗……
想到这儿,容悦像发疯了一般挣扎了起来,“哥哥!你让我出来!你让我出来!!”
宋清寒将她抱离地面,裹得更紧了,低下头,用下巴轻轻摩挲容悦的头顶,“嘘,不要动,不要动,很快就过去了。”
“你让我出去,让我看看吧,我不会死的,你让我出去,我真的不会死的!!”
被束缚住手脚的容悦此时被巨大的惶恐摄住,控制不住地哭喊出声。
一想到那不明来源的伏碎虫此刻正肆无忌惮地在宋清寒身上刨来刨去,说不准哪只此刻已经刺破他的皮肉,钻进他的肺腑,甚至有可能夺取他的生命,容悦就难过的想将眼中看到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哥哥,你让我出去吧,求求你了……”
宋清寒你怎么能这样呢!别这样光护着我啊,对自己的身体好歹也重视一下啊!知道这东西凶险为什么往外冲啊!像只呆头鹅一样站在屋里任它们爬是闹哪样啊!
宋清寒不为所动,只是不住地轻拍容悦的脊背,不住的安抚她,好像沾了虫子的是容悦一样。
伏碎虫没能享受太久的飞行时光,从那女人身上解脱出来后迅速地开始寻找下一个宿主,很快就分散开来,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宋清寒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闹腾不停地容悦放了下来。
容悦一恢复自由,就伸手去扯宋清寒的衣衫,用力之大,如见宿敌。
宋清寒被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截住容悦作恶的手,结果晚了一步,沾染了血点的白色长衫竟然直接被撕下来一块儿,露出了一部分胸膛。
容悦攥住那一小块儿布料,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宋清寒,然后才低头查看。
光那露出来的一小块儿地方,就有数十个大小一致、分布均匀的小血点,正准备细看,那些小血点就又奇迹般地自己慢慢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像是被镜头记录下来的花开,漫长的修复过程开了倍速。
宋清寒抬手揉揉容悦的头,刚张了张嘴就被容悦打断了。
“你刚刚为什么不往外跑?”虽然现在不是责怪的时机,容悦还是鼻头泛酸,委屈的不行。
“……我要是跑的话,就没法护住你了。”宋清寒叹了口气,“今日之形势,跑不跑都必然会被那伏碎虫缠上,能护住你,我也就……”
“那你要是死了怎么办?真的会死的你知不知道??”容悦用沙哑的声音咆哮着,像头困在牢笼中的绝望的野兽,红着眼,泪水像关不住的水龙头。
死了?
宋清寒笑了,不动声色地远离了容悦。
这人世间的岁月着实不算太好,不过是一个装着污糟烂泥的锦绣盒子。日日明枪暗箭胆战心惊,还没站在高处就已然是位孤家寡人。
活着,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疲于奔命。死了,唔,一场皇帝全程都笑得合不拢嘴的风光葬礼。
他孑然一身的来,已然勉强算是拥有过心中之最珍贵的东西——母亲的爱,和,容悦。他苦心筹谋多年,留下的鹤卫骑足以护住她们。
他可以死啊,不过会稍有遗憾罢。
可比起他家的悦儿啊,那一点遗憾也便是不值一提了。
宋清寒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沉好沉,血液奔腾不息,心中莫名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狗皇帝能活着他就得去死啊,为什么是狗皇帝在他葬礼上笑而不是他笑着盖上狗皇帝的棺材板儿啊。
为什么要他去死啊,他喜欢悦儿,可悦儿会忘记他,然后在时间的打磨下渐渐忘记他的面容声音忘记有关于他的一切,然后转头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悦悦!悦悦!你发什么愣呢!宋清寒身上伏碎虫太多了,已经将他身上的怨念和戾气催发了,再这样下去,不一会儿他也会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炸开来尸骨无存的!!!”
容悦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连眼珠都不曾转动分毫。
喜鹊一号急得团团转,都想亲身上阵抽醒这个不分时候发泄情绪的容悦了。
宋清寒这时候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摇摇晃晃地就要往地上倒。
“容悦!!!别让他倒地上啊!!!”喜鹊一号声音都尖锐得能将木头钻出个洞来,眼看事态将要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它内心近乎崩溃。
几个大夫鬼哭狼嚎的声音突然增大,将容悦惊醒了。
她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一片虚无,空茫大地,白雾蒙蒙中,隐隐有宋清寒的身影渐行渐远。容悦的心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一般,连喘气都不顺畅。
她奋力地追啊追啊,追的筋疲力竭,腿脚酸痛,却连宋清寒的衣角都摸不到。
现在她睁开双眼,看着那远在云端的人儿站在自己的面前摇摇晃晃要摔倒,容悦想也没想的就上前抱住了他。
宋清寒比她足足高出了一头,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根本不是容悦一个娇滴滴深闺小姐所能承受得住的。容悦托住宋清寒的腰,就势跟他一起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给他当了回肉垫儿。
容悦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震动,脑壳子里嗡嗡作响,简单来说就是好像,摔傻了。
缓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痛感才没那么强烈了,容悦锤了锤自己的脑袋,泪眼汪汪,“小喜鹊,你快来看看,有没办法救救他啊。”
喜鹊一号开始忙忙碌碌检查宋清寒的身体,速度极快地翻阅医书。
宋清寒身上已经有伏碎虫爬出来了,却不再像之前见到得那样训练有素,跟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却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容悦。
有几只伏碎虫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爬过长廊台阶,穿过门户,钻进了躲在门口窥看的梁语琦的身上,顺着袖子钻进去,梁语琦一点都不害怕,反倒是很耐心自然地让它们爬了上来。
确认过宋清寒已经倒下了后,然后带着他们转身离开。
小路上空荡荡的,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立马阴沉了下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梁语琦蹦蹦跳跳,绕过街角的石块儿,像是个悠闲游戏的孩子,走的却是出城的方向。
城门因虫疫一直紧闭着,梁语琦摸着墙壁,一块一块儿地数石头数到第十块儿的时候用力一按,本来坚硬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的墙壁轰然开了一个洞,呃,好像是个狗洞……
梁语琦也不嫌弃,从善如流地穿过,那洞立刻合上了,又是那个严丝合缝的坚硬城墙。
她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偏僻,直至一个荒芜的坟场,这才停下了。
几只乌鸦从头顶上飞过,十分应景的‘哇哇’叫了两声。
“你来了。”四下无人,一个温润的声线却凭空出现,十分自然的朝梁语琦打了个招呼。
青烟聚拢成一人高,又成了人形,俨然是之前给二狗神药的那位神秘男子,他永远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脸上挂着机械化的笑容。
梁语琦这才有些害怕,垂下眼眸又抬起,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才敢开口,“那位京城来的贵人已经染上了虫疫,您答应我的,可还作数?”
青衣男子笑了,像是对待自己邻家小妹一般,亲昵地点了点梁语琦的额头,反问道,“当然作数啊,不然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
梁语琦的脸上染上了喜悦、期冀、躲闪等一系列情绪,最后什么也没做,安静地站在那里等那男子兑现诺言。
“真是个乖孩子呢,记住,只有一炷香时间哦……”青衣男子似是很满意,挥了挥衣袖,一道清气飘飘渺出现,缠绕在一块儿墓碑之上。
然后那男子就化作青烟,随风吹散了。
惶然间,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墓碑竟然向两边缓慢推开,露出地下深埋着的棺木。
棺木颤了颤,盖子推开,里面的少年坐了起来,像是没睡醒一般揉了揉眼睛。
“阿琦,昨天你怎么没有来看我呀。”少年嘟着嘴抱怨道,“昨天下雨还打雷,我盼了你好久好久,可你都没有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