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觉得很冷很冷，整个人像是在冰窖一样，不知道是身上冷，还是心里觉得冷。
时而又觉得自己很热，像是置身于火炉一般。
他不懂，他明明这么难受了，为什么母亲和父亲要将他永远送走，难道小孩子就不允许生病吗？生病了就会被遗弃……
不知是老天觉得他可怜，还是他吉人自有天相，第二天他的烧慢慢退了下去，身上的疹子也消了很多，照顾他的下人去禀告他们，说他已经好了很多，还能吃一点粥。
余父还是想立即送他离开，余母将他拦住，说再给两天的机会，看能不能好，万一不是天花，只是一场普通的发热呢。
然后他的住所被封住，接触过他的人都被发卖出了京城，只留下一个小丫鬟照顾他。
他身子争气，两日后便和往常无异，余父不放心，再次请了大夫前来，大夫说他没大碍。
他们这才安心下来，想着可能是弄错了，怕是吃了什么过敏的东西，出了疹子发了热，对他一阵关心和爱抚，绝口不提前两日的事。
他表面激动高兴，心里却觉得难过。
那时他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戴上面具，将自己的情绪隐藏，也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一直引以为豪的父母，或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爱自己。
原来不管自己多难受，也不管自己发生了什么，多么需要他们的帮助，在触及到他们的利益面前，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推开。
他发现，亲情是多么虚伪。
于是他慢慢的疏远他们，隐藏住自己的心事，收起孺目敬仰的目光，也收起对他们的期待。
渐渐他发现更多以前被他忽视的小细节，嘴上说着以他为荣的母亲，却不愿意和他亲近，最多只是象征性的拉拉手，连平常的拥抱都是奢侈。
他十几岁了，母亲还不知道他穿多大的衣服和多大的鞋，也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菜，还如小时候那般，打着母爱的幌子给他送来甜糕，说是他最爱吃的零食嘴。
可是身边伺候他的人都知道，自从他六岁以后，再也不爱碰这些带甜的东西了。
每当那时，他心里便很是疑惑。
而一向严肃的父亲，更是对他冷言冷语，偶尔有着好脸色，也不过借着提点他，透露出他的需求。
他似乎真的很失败，很不得他们喜欢……
“我是最后一次来见见你们的。”半响他转移话题，不愿意在纠结在不开心的事上。
余父转过脸去，不愿意看他，身旁的几位妾室想着过几日自己的场景，不免有些悲凄。
一时之间，没人再说话。
“好好对月儿，是母亲对不起你……”余母哽咽的开口，剩下的话她没有多说。
“当时……你们为什么不答应？”余文凯见她这般，终于将他想问的问出口。
为什么不答应，明明她都答应嫁给我的，明明她都在家等着我去提亲的，明明他对她有许诺的。
可是偏偏他们不松口，就连他跪下求他们，也不愿意松口，只是说着必须娶护国公千金。
“你是在问……昭儿？”一串一串的泪珠像划了线一般的往下掉，愧疚，不安，懊恼，庆幸几种情绪交杂在余母的心里。
其实在她心里，那个娇软可爱，乖巧懂事的女孩，更像是她的小棉袄。
她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慢慢长大，每到天冷她便日日在她耳边叨叨，要她穿厚点，天热起来又和她商量去哪里避暑……
她毫不娇柔做作，心思单纯，没有坏心眼，偶尔也会撒娇，私下里跟着文凯叫她母亲。
她将她看作女儿，看作儿媳，一直是一家人，虽然知道老爷不喜欢她，不喜欢乐家，但是还是一直护着她，如母亲守着自己孩子一般。
“为什么不答应我！为什么？我当时都那般求你们了，我当时都跪下了，我都告诉我是真的许诺要娶她的……”余文凯突然爆发，两手用力的砸在铁门上，铁门凹凸不平，将他的手划破，丝丝血迹渗出。
可是他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面带怒火，两眼猩红，带着泪光，如刀子般的目光看着背对着他的男人。
就是他，当时逼着自己要娶胡月儿，当时威胁自己，若是他想要将她娶进门，他便有一百个方法将她毁尸灭迹……
他被迫无奈，只能妥协。
只是那一妥协，就将她送入了别的男人身边，送入了那吃人的深宫。
众人看着一向淡然冷傲的公子，为了一个女人这么疯狂，都纷纷觉得不可置信，而且他不是一直讨厌乐昭郡主的吗，怎么今日看去，却如此不像。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就是这么教的你？为了一个女人，而且是那般不堪的女人，你竟然这么对你的父母，要知道我当初就该直接弄死……”余父转过身，见他这般失控，也跟着愤怒的朝他吼着。
“你住嘴！你不配那般说她！”他猛然伸手，隔着铁门抓着余父的衣襟，将他拉到门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少爷……”几人惊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少爷竟然这般生气。
“不怪你父亲……是三殿下，不……是当今皇上不准余家遐想昭儿。”余母无助的瘫软在地，说出了实话。
“什么？皇上他……”他缓缓松开了手，自言自语。
“是皇上派人来告诫你父亲，你父亲才打死不松口你和乐昭的事……”她也想乐昭能进余家啊，她是经常做梦都想着她名正言顺的叫她母亲，可是偏偏两个孩子缘分单薄，她也惋惜。
“难怪，难怪……”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为何当时他们那般不松口，就怕得罪了皇上吧。
为何当时丞相府出了事，皇上忙前忙后，还将乐昭接到他身边安顿好。
他几次三番求皇上让他见见乐昭，皇上都左推右拒，甚至是当时的圣旨也不愿意妥协……
如今，他所有的都知道了。
“不该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余父整整衣襟，看着和自己一般高的男子，说了句。
“那你们说，什么是我该有的，什么又是我不该枉想的？”讽刺至极啊真是，他咬牙切齿的询问。
他妄想了吗？他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婴儿，是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欲，将他拉扯进来，给了他身份地位，荣华富贵，给了他一切，可是谁都没问他愿不愿意，想不想要。
是他让他讨好乐昭，逗她开心，终于她围着自己转了，终于她满眼都是自己了，终于他们可以长久在一起了，是他打破了一切，让他们分开，让他背着罪过，让他不得宽恕。
而他呢？告诉自己，是自己妄想，妄想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文凯，你别怨恨你父亲，他如今也是为了你好，月儿心善，你好好的和月儿过日子，以后的日子会好的。”众人被他眼里迸发的恨意吓着了，一时不敢说话，余母上前，拉着他的手，轻声劝着。
她的丈夫，她最是了解的，若是之前对于文凯还有私心，而如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是真的不愿意他为了一个女人，和那手握权贵的人去拼去抢。
那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他们是拼不过，抢不过的。
“你的手伤了，都流血了，这里脏，也没有药，回去好好清理清理，再包扎上，往后就是你自己一个人了，我们不在你身边，记得照顾好自己。”余母看着他血红的双手，不免带着心疼，想轻抚伤口，又怕污染了它，只能将他举到身前，轻轻的吹着气，缓解他的疼痛。
“别装了，我都累了，其实所有的一切我早就知道了，望珍重……”他看着低着头为自己处理伤口的妇人，原本期盼的场景，此时真的发生了，他竟然觉得莫名的讽刺。
他凑近她的耳边，一字一句轻声说着，感受到她渐渐僵硬的身躯，面带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觉得快意。
说完他便大步离去，不理会错愕的众人。
“……”
“夫人，老爷，少爷他今天是怎么了？”半响，一旁从未出声的一个小妾轻声询问。
她们以为，少爷是带好消息来的，但是想想，怎么也不可能，只是看少爷今天来者不善啊。
“什么怎么了，事到如今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余母看着他面带不耐的走到一旁径直睡着，似乎刚刚发生的事，对他毫无影响。
但是回想文凯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她心虚又不解，他知道了什么？
会不会是当年事，被他发觉了，想想她又否决了，当年的事所有人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早就被老爷处理了。
除非那个人在，只是她不是被困了20年了吗，而且一直都在被看守着，怎么可能出来。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她想着摇摇头，走到老爷身边，靠着他躺下。
事到如今，有他在身边，哪怕是赴死，她也心满意足了。
自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他便是自己的天，自己的地，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待自己如此好，黄泉路上，她也不会孤单。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微风吹拂，一普通两进小院里传来段段续续的咳嗽。
“娘，又开始难受了？先把药喝了吧。”胡月儿端过一旁的药，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便端着上前
给余母。
“凯儿还没回来？”她头发花白，颤抖着手接过药，喝了起来。
选本她身体还算麻利，只是那些年熬坏了，虽然被余文凯接过来，偷偷疗养了两年，只是这段时间昼夜温差大，一不小心又染上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