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穹料到了小乔所说的“好玩儿”的东西一定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他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玩儿”，简直刺激。
孟道然的府上有一汪占地规模极大的人工湖，此时厉穹站在湖心亭中，躲在小乔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泡在水里的身影。
“难道这就是雷震子吗？”厉穹喃喃自语。
“这是讙头国人。”孟道然道，“看到那个嘴了没有？抓鱼用的。”
看到了！怎么可能没有看到那鸟喙一样的尖嘴，但更震撼的是那“人”收在身体两侧的巨大翅膀。他浮在水面上，翅膀也浸在水里，正在祸害人工湖里的锦鲤。
最神奇的是，他抓了也不吃，只是用手捧着看看，又扔进水里。
孟道然跳到栏杆上，喊道：“哎，你要吃鸡吗？”
那讙头国人瞪了孟道然一眼，普通钻进了水里。厉穹有些担心：“人工湖又没有盖子，皇叔不怕他跑了吗？”
孟道然哈哈大笑起来，道：“跑不了，他一上干的地厉就晕。”
说话间，那讙头国人已经游到了人工湖远离他们的尽头。他双手抓着栏杆，用力一跃便上了岸，回头看了眼厉穹他们，往后院大门跑去。
厉穹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只见那身影歪歪斜斜又跑了几步，跪倒在地，弓起身干呕起来。即使有巨大的翅膀遮挡，也能看出他吐得真的很认真。
厉穹：……
他见孟道然挥手叫人把他抬到湖边扔进湖水里，心里一杨依依个不解：“既然他们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挑起跟咱们的争端呢？”
小乔拉着他坐到凉亭里，与他一起看向孟道然。孟道然总算在大侄儿和侄媳妇的身上找到了备受关注的感觉，兴致十分高昂，清了清嗓子：“话说，我那日……”
话刚出口，就被小乔无情打断，让他只捡重点的讲。
原来讙头国人在渔村多次试探，抓走许多渔民。孟道然前去调查时，出海后发现他们的踪迹，与他们进行了正面交战。在水里，讙头国人的战力十分了得，可以震荡水波打翻渔船，而且游泳速度极快，很难被击中。
即使是孟道然，也差点受了重伤，慌忙逃到岸边。也不知是否是知道他的身份，这个讙头国人穷追不舍，竟然跟着上了岸。孟道然正准备勉力再战，却发现他不一会儿就左摇右摆瘫软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在这个讙头国人之前，它们没有尝试过上岸，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还有这个致命缺陷。
孟道然还在讲述，厉穹却注意到那讙头国人不知何时游到了这边栏杆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就在厉穹一晃神时，那讙头国人出手如电，一块从人工湖里摸来的石头向孟道然的后脑勺飞来。
厉穹下意识站了起来伸手去挡，嘴里道：“小心！”他刚站起身，孟道然已经条件反射瞬间离开了原地，那块石头直直向厉穹飞来。
还不等他担心自己，厉穹就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清楚时，眼前已经是小乔的胸膛了。他右手捏住那块石头，轻易将它搓成了齑粉。
厉穹后怕起来，使劲拍着自己的胸膛，道：“吓死我了。”
小乔已经走到栏杆边，顺手拿起游廊上的火把，就要敲下去。孟道然喊道：“大侄儿且慢。”
他充耳不闻，一棒敲上去，那讙头国人躲闪不及，晕头晕脑沉了下去，水面上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泡泡。
厉穹抢过去，在水面上找了半天，发现那讙头国人浮了起来，以为他死了：“完了完了。这两国交战切忌杀俘虏啊，您这是……”
孟道然也跟着道：“是啊！这还有这么多事没有审问明白呢。”
两人不约而同抬头去看小乔，见到他黑沉沉的脸色，又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算了，皇帝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小乔丢下那根火把，掸了掸衣服，眼神瞥着厉穹，话却是对孟道然说的：“回去了。审问清楚了来跟我说。”
他说走就走，厉穹被整了个莫名其妙，匆匆向孟道然行了个礼。他还没站直，小乔却又去而复返，拉着他的手腕就走。
那速度那力道，让厉穹觉得他在遛狗。
直到两人骑到了马上，厉穹也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他根本不会骑马，和小乔共乘一骑，他坐在小乔背后，听他道：“抓紧。”
说完，胯下骏马便狂奔起来，厉穹不得不抱紧了他的腰。也就是这样，小乔的心情才好了一些，这才开了尊口。
“你这么笨，还需要你保护皇叔？”小乔嫌弃道，“遇事多考虑自己，别给我添麻烦。”
什么什么麻烦？风声太大了，厉穹根本没听清楚。他贴到小乔背上，大声喊道：“您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
小乔听力比他敏锐太多，当即黑了脸色，将马赶得更快了。闹市纵马抓到是要判刑的，也就是皇帝有这个特权了。不多时，他们便到了皇宫门口。
常德早带人抬了龙辇出来，厉穹伸手想让人扶他一把，却听小乔道：“皇后自行回立政殿。”
厉穹秃秃的脑袋上有大大的问号，知道太极宫有多大吗？自行回立政殿？怎么回？腿着回？最完蛋的是他根本不认路啊。皇帝到底在生什么气，怎么这样惩罚人？真是伴君如伴虎。
他强扯着笑脸，道：“官家，您……”
话音未落，龙辇已经动了，只留下厉穹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官家”回荡。他只能顺着道往里走，总之先往里面去就是了。
一边走他一边吐槽，嘴里的话够杀八回头。小乔早已经回到了甘露殿，手上拿着奏折，实际根本没看进去。刘福看他这样，回禀道：“听说皇后殿下迷路了，您看……”
这都能迷路？怎么这么笨？
小乔咬牙切齿了半天，最后挥手道：“去接他。”
刘福应声下去了。
厉穹走得双腿酸痛，越走越崩溃，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了。就在他低声骂着皇帝时，一把声音道：“哟，我以为是哪个没规矩的小娘子呢，竟是皇后殿下。”
淦！厉穹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真是冤家路窄，这里原来是德妃的宫殿吗？
厉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裙，仿佛无事发生过一般转身，优雅道：“真巧，德妃也来这里散步。”
德妃抱着只长耳朵兔子，草草蹲身就算行过了礼，笑道：“殿下说笑了，这里是我殿门口。”
自己这是什么狗屎运？厉穹脸色一阵扭曲，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道：“你兔子挺可爱的。”
说起兔子，德妃的神色柔和了几分，抚摸着兔子柔软的长毛，道：“是挺招人疼的，不过比不上圣宠威风。”
自己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厉穹咬着嘴唇，见那兔子红红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就仿佛在认真打量似的。他心里有些发毛，仔细看了看那兔子，发现它皮毛竟然有些发红，耳朵也长得不正常，脑海里的怪兽警报嗡嗡拉响了。
他道：“德妃，我不是哄你，这兔子最好别喂了。”
他是一番好意，德妃却不这么认为，嗤笑一声，道：“殿下好大的威风，连下面人养什么不养什么都要管吗？官家都给您圣宠养了，您还不满意？”
厉穹也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也不跟他多说，只是道：“好言相劝一句，不要一口一个我养着圣宠，将来你会后悔的。”
“殿下这是威胁我？”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的，往往是把对厉放在敌人的位置上来看待，德妃就是这样，“大可不必，圣宠尊贵我自然知道，说到底是侍奉着它。”
话不投机半句多，厉穹实在不愿再跟他多讲，转身离开了。他走出了德妃宫殿范围，才想起来自己还是不认识路啊，思来想去半天，还是决定往回走，找个小宦小侍女的问问路。
德妃大概是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手里抱着兔子，一个人坐在外面凉亭里对着它自言自语：“皇后把肖充媛弄走了我当他是误打误撞，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贤妃的杨依依也被他弄走了，看来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厉穹晕头转向走到了凉亭后的花丛里，也没人发现他。他见德妃背对着他坐着，正要悄无声息开溜，就听他道：“这次就借他这把刀来杀杀不忠心的狗，也试试他到底几斤几两。 ”
德妃这话其实说得很含糊，厉穹一头雾水，心里只想开溜，高抬脚轻落步，又原路溜了出来。
他捶着酸胀的大腿，心里已经服输了，正在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惹皇帝生气了。难道是自己说他不应该杀俘？
厉穹抽着自己的嘴巴：“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正在这时，大乔的声音远远响起来：“殿下在那里，快快！”
什么叫雪中送炭，这就叫！什么是患难见真情，这就是！厉穹就差感激涕零了，和跑来的大乔抱在了一起。
大乔比他还难过，哭着道：“殿下，咱们快回去吧。您身体不好，快快回去歇息。”
这就不至于了，但厉穹没心思跟他说那么多，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凤辇，将帘子拉下来，瘫在上面不动了。
等到回到立政殿时，他已经睡着了。大乔也不敢吵他，拿着披风出来给他盖着，心里想：官家也太狠心了。
厉穹睡醒后，见大乔眼圈居然还红着，有些不可思议道：“没到那个份上，不就是走路吗？”
大乔埋怨道：“您就是想得太简单了。您这一路上被多少小宦侍女看了去，德妃若是知晓，还不定怎么贬低您呢。”
德妃已经知道了……厉穹讪讪一笑，不敢说话。不过被大乔这么一提醒，他又想起德妃说的那句话来。宫斗专家就是不一样，借刀杀人用得炉火纯青，就是不知道是说谁呢。
他苦思冥想了一阵，大乔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对这件事不上心，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殿下！您到底是哪里惹官家生气了，可要尽快想个对策才行。”
那个阴晴不定的死傲娇，鬼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撇了撇嘴，心中有了关于德妃那事的猜测，于是便道：“你附耳过来，我吩咐你件事。”
大乔还以为他有了对策，忙擦了擦眼睛，仔细去听，越听他眉头越是皱紧。厉穹最后道：“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你去调查一下，若是最好，若不是便算了。”
大乔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他立刻就要去着人做事。走之前，他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官家那边，殿下可要上心。”
知道了知道了！厉穹烦不胜烦，挥手叫他出去。摊上这么个上司，怎么办才好？他倒在床上，一边捶腿一边哀嚎，半晌才想起来忘了问大乔是怎么知道自己被皇帝罚走路回立政殿的。
想必宫斗军师自己有自己的办法，厉穹还是决定不要过问了。
甘露殿那边，刘福推开殿门，禀报道：“陛下，皇后殿下已然安全回到立政殿中了。”
“谁叫你来报了？多嘴！”小乔斥道，将刘福赶了出去。他拿起奏折，脑子还是厉穹差些被石头砸到的情景。
就这还不知错，那就冷一冷他吧。
到了晚上，厉穹也没想好怎么去跟皇帝赔罪，毕竟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小乔在甘露殿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最后变成了小木子，往御案上一趴，叫了刘福过来。
刘福见此情景丝毫不慌，躬身道：“陛下，您有何吩咐？”
小木子道：“去告诉那谁，说我不舒服。”
那谁？这么没头没尾的谁明白？
刘福很明白，他憋着笑应了一声，推门出去，叫来常德：“你去立政殿，就说官家病了。别的什么都不用多说，可明白？”
常德领命去了，不多时到了立政殿，果然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道：“师父叫我说：官家病了。”
大乔立刻心领神会，进门将厉穹叫起来，给他更衣，道：“殿下，官家特意叫人来说，他病了。”
哦，这时候想起我来了？厉穹嘟嘟囔囔，有些不服气。但转念一想，这是皇帝在给自己台阶下呢，自己再不就坡下驴，就是不识趣了。
再怎么说，那是顶头上司吗，该惯还是的惯着。
厉穹到了甘露殿，通报进去时，小乔靠在壶门小榻上，手里拿着本书，连眼神都没给他。
等到他行完礼站起来，小乔才道：“过来。”
厉穹将带来的点心拿出来，温声小气道：“您吃点东西？”
小乔盯着他，那表情明显就是在说“我病了，哄我”。但他病没病，厉穹和他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这小气幼稚的样子，最多三岁不能再多了。
他想或许是他觉醒还没完成的缘故，才这么孩子气。厉穹叹了口气，就当自己捡了个超龄儿童来当儿子，更加温柔道：“我错了，您被气坏了身子，来吃点东西吧。喏，这是您最爱吃的那一种糕点，我让大乔特意做来的。”
想靠一点别人做的糕点就哄好自己？小乔有些恼怒，觉得自己的皇后对自己也太不上心了，连亲自做点吃的都不愿意。他坐着没动，厉穹于是用手捏起一块，一手兜着谨防掉渣，道：“您就吃点吧。”
那点心的酥皮做得得极好，轻轻一碰就往下掉。厉穹走到一半，眼看着酥皮掉下去，忙道：“快快快，掉了掉了。”
小乔下意识伸手去接，厉穹却躲开他的手，道：“我这手脏都脏了，快就着来。”
亲自喂过来的动作总算是取悦了小乔，他张开嘴仍由厉穹将那块点心放进来。厉穹感觉到他的舌头舔到了自己的指尖，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他像被火烫了一般撤回手放在身后，在衣服上蹭了蹭指尖。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您做什么都有道理，我不该妄言。”厉穹这才端正了态度，诚恳认错，没想到面色本已经平静的小乔的脸色却又难看起来。
难道是拍错马屁了？厉穹内心直呼君心似海，忙走近两步干脆转移话题道：“您打算如何处置讙头国人？”
“打服了就是。”小乔轻描淡写，而且是在说别人，但厉穹总觉得自己狗头不保。他被小乔话里的杀气呛到，干咳了好几声，才道：“现在也不知道是那一个讙头国人是这样，还是他们全部都晕……晕……”半天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讙头国人这奇葩的晕症，他干脆含糊过去：“要是其他族人并无这种症状，那咱们恐怕很难取胜。”
小乔没说话。他虽然在厉穹面前像个小孩，但并不是莽撞无脑之徒。厉穹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暂时也没有想到能在水下胜过讙头国人的厉法。但无论怎么样，讙头国人在东海兴风作浪，害死北辰百姓，是不能听之任之放置不管的。
厉穹察觉到自己“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于是抓紧道：“我听七皇叔说，这讙头国人真的很喜欢大陆上的吃食。我想他们一直生活在海中，虽然海中物产丰富，但大陆上的食物他们都没有吃过。相反的是，北辰领土虽然广阔，但海中总有珍宝。我看，咱们不如……”
他话说到这里，小乔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仔细思忖片刻，小乔道：“传令，请硕亲王将战俘押送进宫。”
他这样子，看来是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厉穹松了口气，又道：“您就当我嘴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了。”说完冲着小乔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
小乔耳根可疑地红了，别的没多说，只是叫他留下来，稍等与他一起去见讙头国人。
厉穹在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yeah”，面上笑得更加甜蜜了，对他柔声道：“谢谢您。”
“哼……”小乔扭开了头。
不多时孟道然的大嗓门就在门口响起，道：“大侄儿，我把那鸟人搬进琼林苑废弃池塘里了。”
可以负责地说，孟道然并没有在骂脏话，讙头国人可不就是鸟人吗？他们三人再加上闻声而来的孟含千，一起站在琼林苑的观景楼上看着那鸟人在水里钻来钻去，一会儿抓只青蛙来看看，一会儿观察观察柳树。
小乔道：“皇后去谈。”
啊？厉穹看着皇帝，见他一脸坚决，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喊道：“这位……朋友，你想回家吗？”
果然，回家的诱惑是巨大的，那讙头国人钻进水里，眨眼便到了岸边，瞪着厉穹。他道：“你贵姓？”
“卑微的陆地人不配知道我的名字。”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厉穹心里一喜——只要肯开口就是好事。孟家三人就不开心了，他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鄙视。
“鸟人。”孟道然嗤笑道。
讙头国人尖啸了一声，厉穹忙道：“那我就叫你朋友了。”
“这位朋友，或许，你知道互市吗？”
厉穹接下来舌灿莲花，讲述了互市的诸多好处，最后道：“你看，你喜欢吃的鸡，海里就没有啊。”
讙头国人犹在嘴硬，厉穹叫人抬来了几张桌子，摆满了各种美食。他指着其中一道菜，道：“你看这个，就是你刚才抓住那个，青蛙。”
海里当然没有青蛙，刚才讙头国人还嫌弃它长得奇怪呢。他别过头，表示了自己的宁死不屈。厉穹一阵头疼，正要再说话，小乔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讙头国人倔强扭过去的身子一颤，最后勉强缓缓扭了回来，抓起一只烤兔腿，屈辱地吃了起来。然而，仅仅几口，他的表情就有点控制不足地露出满足来。孟道然没想到这真的能行，有些神奇地对厉穹竖起个大拇指：“侄媳妇儿厉害。”
孟含千终于将讙头国人的样貌特征、生活习性记得差不多了，见到此情状，又写下一句：性好美食，若有所求，以美味诱惑之，必成。
小乔走上前来，搂着厉穹的肩膀，道：“看来你也没那么笨。”
哼，姐姐聪明得很好不好？厉穹禁不住有些膨胀，却听小乔道：“这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是啊，尽管这位朋友表现得象是东海派来的逗比，但整个讙头国总不可能真的全部都是这样的，他们要与讙头国开互市，还有很多路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