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相说得没错,朕已经听到了,所以,朕决定了,宣卿将终生在京为官。”
宣隐澜再次下跪后,听到来自头顶的宣告。她俯首,回想了下那一眼之下这位大王可能的年龄,当是在二十五六左右罢。与自己初来这个世界时的心理年龄相差无几。尽管听说这位大王在位已经有十年,但在那个世界的现代,还只是一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儿而已,所以在她看来,头顶这位也不过是个大龄的叛逆少年,而且是个人格一定存在某种缺陷的叛逆少年……从小缺爱?还是娇生惯养的后遗症?
“肇相,依你来看,给宣卿一个什么官职好?”俯视着面前的那个头顶,勒瑀问。
肇相稍加沉吟:“督察院那边有御史的空缺。”
“先从言官做起么?”
“督察院是个适合历练的地方。”
勒瑀颔首:“既然是肇相的意思,宣卿就去那边先历练一番罢,朕对自己十六岁的小状元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官抱有很大的好奇呢。”
肇相:“请王上不要吓到老臣的弟子。”
勒瑀:“朕像在吓肇相的弟子么?”
肇相:“到现在,老臣的弟子还跪在地上,王上不想令他平身么?”
勒瑀:“朕居然忘了,宣卿快些平身,不然肇相要找朕的麻烦了。”
忘你妹啊,你个得了健忘症大龄少年。宣隐澜谢恩起立,依然垂眉俯首。
如此一来,她却是以极近的距离站在了勒瑀面前。
后者俯眸看着她,果然是年轻的十六岁呢,面肤上连一点毛孔也看不见,处处透露新鲜气息,但方才那双眼睛……
“肇相,朕不欺负你的小弟子,稍微看一下总是可以的罢?”
“嗯?”
肇相一怔之间,勒瑀手已经探出,抬起面前人的下颚。
宣隐澜也是猝不及防,就那么悠然间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瞳眸。她是听说过,这个国家无论有多少王子,能够做大王的必须有一双绿眼睛。而眼前的这双眼睛当真是绿色的呢,宛如翡翠一般的绿,纯粹到超乎想象,漂亮到令人发指。
勒瑀的手松开,嘴边邪气的笑有一瞬间消失不见。小状元的一双眼睛近看时更加清澈,不但清晰映照着自己的面孔,还居然会浮现出站在对等面的欣赏……当真有趣极了。
宣隐澜尽知失态,按照电视上上的恭顺臣子应该做的,赶紧跪了下去:“微臣御前失仪,请王上恕罪。”
“朕倒不是很在意。宣卿的眼睛真是特别呢,朕很喜欢。”
肇相在旁咳了一声。
勒瑀瞥去一眼:“原来肇相是如此护短的一人么?”
肇相:“老臣只是想替我大淦珍惜难能可贵的人才。”
勒瑀:“如果这么轻易便被朕给吓到了,还能称之为人才么?”
肇相:“王上天威显赫,谁能不惧?”
勒瑀:“那么,宣卿,你被朕吓到了么?”
敢情今天就是听你们两只在我头顶说话的?宣隐澜答道:“王上天威,微臣正在惶恐。”
勒瑀挑眉:“可你这声音一点也不像惶恐的呢。”
宣隐澜颤声:“王上天威,微臣‘万分’惶恐。”够像了罢?
“万分惶恐?”勒瑀品评了一下个中分量,“只有万分啊?”
“王上天威,微臣万分万分惶恐。”够多了罢?
“哈哈哈……”勒瑀大笑,“肇相,你这个弟子着实令朕耳目一新呢,哈哈哈……”
*
“这么说起来,那个时候你只是在戏弄我的淼儿罢?”戎晅抱着一只酒壶,醉眼乜斜,“你这个心理扭曲的大变态!”
哈哈,能向阿空学了这句话真是太好了,仔细想想,对眼前这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准确描述眼前这人了。
勒瑀一只手在已然空宽如也的酒壶间抓了一气,终于找到了一只还有些重量的揽在怀内,嗤声道:“你这什么话?朕只是第一次看到不含什么欲望地站在朕面前的人,感觉新鲜罢了。”
戎晅充满鄙夷:“淼儿她本就对高官厚禄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时势弄人,又避之不及,在其位谋其政,又具备那样的才能罢了。”
勒某得意一笑:“哼,说到宣卿的才能,你远不及我了解吧?她成为御史,固然有一些随意性,但成为一国之相,完全是因为她在御史之位上的建树赢得了勒某与肇相的认同,即使是勒某,也不会凭一己好恶将丞相之相位委任给无法胜任之人,你要知道,淦国可是因为有肇相,才会在勒某肆意折腾之下仍然在第一强国的大位屹立不倒。”
第一强国?戎晅听得忒不顺耳,正要反唇相讥,听得勒瑀又道:“朕这一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就是让宣卿成为宣卿,而不是勒某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而朕也相信,对宣卿来说,她这一生最灿烂的时光,必定是成为宣隐澜的那十六年,哈哈哈……”
*
“宣隐澜!”
千步廊上,宣隐澜淡然回眸。
那位斥喝者脚步如飞,推开几位同侪的肩膀,冲到她面前,手指几乎抵达了她的鼻尖:“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御史,居然敢在王上面前参奏本官?以为自己是肇相的门生,本官不敢动你不成?肇相是每一届科考的主考官,门生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你在中间算得上哪一号?”
“贺大人,宣某参奏你,与肇相有何干系?”面对面前这位狂暴分子,宣隐澜很是平静,“你胁迫地方官员加赋于民,而后将所加部分居为己有……”
“闭嘴!”
“且事后为灭口,买通山匪杀害地方官员全家十余条性命……”
“住口!”
“人证物证俱全,宣某身为御史,得知这等恶行,为何不能参你?”
尽管对方几次打断,宣隐澜不疾不徐,仍然将所要说的话一一道来。
来者,户部尚书贺勋,对这个初出茅庐不过一年的毛头小儿轻蔑至极:“你所谓人证物证俱全,也不过是信口开河。倘若当真如此,本官为何还能站在此处?”
宣隐澜淡淡道:“无非因为人证尚在赶来京都的途中,待人证到齐,下官一定会将贺大人送入刑部大牢,接受三司会审。”
正是散朝时候,千步廊上百官众多,周围不乏围观者,听到此时不由摇头:终究是年轻啊,输定了呢,这位新人御史。
贺勋眼内一闪,退后一步,讽笑道:“本官就看你这个跳梁小丑怎么自取其辱!”掉头去了。
千步廊前方的开阳殿里,勒瑀正与老相爷对坐窗外饮茶,而千步廊上的一幕,他们一边目睹,一边听取小太监们的层层传递。
眼见千步廊上人已经散了,勒瑀笑道:“肇相不去帮帮他么?再这么下去,你的小弟子可栽个大跟头了。”
“王上这么说好么?”肇相对眼前这位为王者真心无语,“这是您的朝堂,您的国家,贺勋如此胆大妄为,好不容易有个初生牛犊愿意替王上清除这个毒瘤,王上却想作壁上观?”
勒瑀不以为然:“无论朕想怎么做,总是需要有得力的臣子成为朕的手脚,如果宣卿这一回不能扳倒贺勋,权且就当吃一次教训,总是要如此成长的不是?”
“哈哈,果然是王上会说的话。”肇相啜了口今春的新茶,“不过,王上恐怕要失望了。”
“哦?”勒瑀挑眉,“老相爷对自己的弟子这么没有信心么?害怕他会就此一蹶不振?”
肇相摇首:“老臣的意思,您很快就会明白了,既然您打算旁观,老臣恭请您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
“宣隐澜!”
“宣隐澜!”
“宣隐澜!”
千步廊上,宣隐澜从容就步。后方,贺勋被两名侍卫架持着送往刑部,一边挣扎前行,一边厉声叱喝前方人影。
眼看着就要走出千步廊,后方人已经喊得声嘶力竭,宣隐澜回身:“贺大人,找宣某有事么?”
贺勋恨不能挣脱侍卫挟持,目眦欲裂:“你居然敢……居然敢……”
“贺大人都敢派人去杀下官提往京都的证人了,下官还有什么不敢?”
“是你诬陷本官!”贺勋切齿,“本官的所有罪名都是被你凭空诬陷而来,所谓人证也不过是你买通来构陷本官的宵小!”
“既然如此,大人为何要安排杀手沿途伏击?”
“本官从未派过什么杀手!”
“可那些杀手却实实在在是阁下派出去的,至少有三个活口,也愿意出面指证阁下。”
“你满口胡言……”
“对呢,这一点,贺大人倒是说对了。”宣隐澜笑,带着些诈的恶意,“其实人证早已被下官带来京都,并藏在了一个阁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地方,故而你派去的那些杀手才会次次扑空,最后还落进了网中。也就是说,下官上一次在此地对贺大人所说的可谓‘胡言’,没想到贺大人还真信了,抱歉呢,骗了贺大人。”
“你——”
“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你给我回来,回来——”
宣隐澜效仿电视剧里的镜头,大步向前,伸手向后方挥了一挥:去死罢,你这个死贪官!
“宣隐澜,我一定要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