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快过来!”宣隐澜回头大喝。
各位太医一震,揭开覆在新熬就的药汤上的覆膜,小跑着到了近前,却不知如何着手:王上把承相大人抱得死紧,这要从哪里喂起才好?
她欲扯开纤腰上的大掌未果,索性矮下身去,抱着她的男人也随之低了身形,遂道:“快些喂!”
“是。”太医先生们提着心,吊着胆,在宣相的头顶上将药汤灌进了已有三分陷入昏迷的王者口内。
须臾后,淦王陛下的双臂松缓下来,宣相得以脱身,盯着这男人毫无意识的面容,她心底长喟一声,吩咐道:“扶王上回寝宫。”
太医及一干太监俯首领命。
“常公公。”宣相大人唤住了常容的肥胖身形。
常容于少相大人的归来,不似平常人那般诧异,毕竟他之前已经知道宣相尚在人间,恭身道:“宣相有何吩咐?”
她切切低语:“好好侍奉王上,除了你,王上的饮食别经他人之手。”
常容身子恭得更弯:“是,奴才明白,宣相放心。”
*
良南王那厢蠢蠢欲动,兵部这厢也是安排调遣。兵部尚书阚鸣如临大敌,将请兵的折子递到了代理政事的宣隐澜手中。
不料,折子上去了七日,毫无回响。每日上朝下朝,与相爷屡有碰面,后方却似浑无此事,不见半点主动提及之意。
阚鸣急了:战事紧急,战场瞬息万变,片刻的拖延就可能贻误战机。他兴许不够坚定无畏,但事关国家安危,断然不敢视作儿戏。
所以,这日朝会过后,阚大人等在千步廊上,拦住了和良北王悠然并肩而行的宣隐澜。
“丞相大人,下官有事禀报,可请借一步说话?”
其后随行的言予不禁暗自感叹:宣相大人果然料事如神,这株滑头的墙头草是自动送上门来了。
宣隐澜冁然一笑:“阚尚书来得正好,本相正和良北王爷讨论边关防卫事宜,就请一起到兵部罢。”
边关防卫?不是良南王作乱么?阚鸣虽然满头雾水,仍与言予并行紧后相随。
兵部官署的议事厅内,四人依据品阶围案落座,良北王侍从得主子示意,将军用舆图在案上铺展开来。
宣隐澜隐在袍袖内的纤指飞点其上,道:“畲国在此,煊国在此,四国中除了隔着一道煊国疆土的郴国,皆是我们淦国的敌人。而郴国与煊国又有姻亲相联,一旦真有争执起来,郴国必助煊国无疑。如今的情势,实在由不得我淦国乐观。”
阚鸣大惑,不由接口道:“宣相,属下只知良南王有蠢动之势,何时,这三国也有了与我大淦举兵相向之意?”
宣隐澜抬眸,秀眉微蹙,疑道:“阚大人不知?阚大上今日找上本相,不是为此么?”
“这……”他恨自己口快,身为兵部尚书,竟不察他国来犯之迹,岂不成了他的失职?
宣隐澜恍然:“本相明白了,阚大人是为良南王之事前来,可对?”
阚鸣颔首,以袖里拭净了手心的冷汗,颔首:“正是。”
“阚大人不必担心,那良南王已向本相许诺,起兵谋反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他断不会做。何况,太妃娘娘是个喜爱和平的人,良南王事母至孝,决计不会为不忠不孝之事。”
何时的事?阚鸣求助地望望言予。
宣隐澜看他满头问号,只得好心解惑:“看到阚大人的折子递上之初,本相即修书一封,向良南王证询实情。五日前,收到了良南王的千里加急禀报,所谓练兵扎营,不过是藩地内每年一度的大型围猎,外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才会有那等的军报传来。”
实际情况是,她给良南王之母送去了一只淦附属国进贡来的纯种猫咪,附信曰:“国乱民生贱,民贱百畜何安?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只盼天下无战,四海安宁。”那太妃娘娘本就是个悲天悯人之人,加上又爱猫成癖,想到一旦仗打起来了,兵燮战乱,人命都顾不得了,谁还会有心思饲养如此可爱的小生物?所以,在爱子面前泪啼不止,直至痛不欲生。
别说太妃娘娘单纯,她就是可以为了一根小草的存活曾撑伞在大雨中度过三天的女人。宣隐澜有幸自宫廷里收集过这些陈年信息,放着不用的话,难免有些罪恶感。
而那良南王勒珏,起初在幕僚当中的那些不甘平庸者的撺缀下,也确有兵动之意,但心底存在的那丝犹豫不定使他始终不能付诸于行动。随后,这丝犹豫不定在母亲的恸哭规劝中迅速扩大,继而想到一旦起兵,就是要与宣隐澜那样的秀雅人物为敌,迅速定了下来——
不打了。争得江山又如何?能使他当他的承相么?以他的傲气,怕是届时会以死殉国罢?
当然,鉴于宣隐澜没有洞天察地的本事,良南王爷的思想斗争她是无从获知的,倘若晓得,必定叹一声王爷想太多。她只晓得自己又一次押对了牌路,至少在近期内,国内战争的隐患消失。
阚鸣却不敢置信:只一封信,就能消弥一场战争?
言予在旁窥出了同侪眉眼间的持疑,道:“阚大人不妨派人南良南王封疆暗访,看看是否真如宣相所言良南王打消了犯上的念头?”
阚鸣瞪了这个多嘴的同侪一眼:在宣相面前提出此议,存着何心?当下正颜道:“言大人真是爱说笑,属下只是太过惊喜了而已,又几个胆子敢置疑宣相?兵家最高境界乃兵不血刃退敌之兵,宣相当仁不让,下官万分佩服。”
“阚大人客气了,本相如果真有那个本事,又何需坐在此处与各位讨论御敌之道?隐澜与阚大人同是肇相门生,长者为兄,今后,还要多仰赖于阚兄的指教。”
阚鸣一怔。朝中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曾师从肇相门下。他遇事优柔寡断,力求各方讨好,素有个“墙头草”的名声相随,如果不是过从甚密者,谁也无法将这样的人与清廉端正的肇相联想在一处。但在他本人来讲,是打心底敬重肇相并深以自己乃其门生为荣的。今日,宣相将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说出来,他在微愕过后,随即接收到了言予那个狂妄书生遮掩不住的歆羡之色,不由得暗喜在心。
“宣相抬举,下官不敢。下官身为兵部尚书,受王上圣恩,得恩师教诲,今又逢宣相如此看重,必当鞠躬心瘁,效犬马之劳。”
言予在心里大点其头:宣相竟把这人的脉摸得如此之精准,记得三日前在探讨如何将阚尚书归为己用时,宣相曾道——
“当下看来,阚大人对自己身为墙头草的现况很是满意,无意成为哪方森林里的大树。身为兵部尚书,一直以来是众家派系极力笼络的对象,他的圆融处世哲学无可厚非。且听说阚大人的家世不错,在地方上属一方财阀,所以,对他来,财、物、美人,哪一样都不会真正令其动容。对这样的人,惟一可以打动的,只有——”
攻心为上。最后宣相说了这四个字。
一纸书信消弥了内战隐患令其疑虑全消在前,搬出同属肇相同门触动其心底正气在后,再付以全心信任的仰赖,想来,这阚大人的脚步在几方阵营里徘徊游走的日子要结束了。
攻心为上,好一个攻心为上,瞧瞧,这位阚大人望着宣相的眼神,不已经由开始的恭谨疏离换为敬重悦服了么?
*
阏都城外,大苑宫别苑,也是淦王秋狩时偶而下榻的行宫。气势巍峨或许不及大苑宫的三成,但其构造之奇特复杂绝对位列众王家林苑之首,宫型建造格局用得是八卦阵脚,中间既有防火所用的满水沟渠,也有防洪所用的排水通道,星罗棋布纵横其间,更显扑朔迷离,而那些山石林木之中,更是处处有消息埋伏,暗藏各样玄机……如此煞费苦心,极尽巧奢之能事,只因为它是当年勒瑀为正良王的别馆。
之前,宣隐澜曾得其门而入有过三五次,面对勒瑀献宝似的炫耀,她曾在心底奉送过他两个字——幼稚。试问,如果不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谁会筑造这样一座华丽的牢笼来给自己?
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囚禁了一位华丽的娇客。
“你们守在外边,没有本相的吩咐,不得擅自进门。”言讫,宣隐澜排闼而入。
唔。没走几步,她掩鼻而行。好浓重的药气,单就这味道,比勒瑀的寝宫并不逊色多少。但住在此内的人所受到的待遇,显然就逊色太多了。
如今已是秋时,不见天日的室内阴气浓重,一床硬木卧榻草草铺就,上面昏卧着的,不是那位曾艳光倾城的苛大美人还是谁?只是,美人曾如花,如今花失色。
卿本佳人,何以至此?粉面青白如鬼,发丝污乱如泥,一身带血的衣衫犹未换下,近了几步,隐有恶臭扑来。天,活到今日,她终于真正领悟什么叫“暴殄天物”。
“来人。”宣隐澜颦眉道。
“相爷。”门外侍卫应声而到。
宣隐澜声内多了几分锐厉:“找一套干净的内外袍衫,打一木桶热水进来。一刻钟内,本相要见到它们。”
“是。”侍卫小跑着出去传令。
过不多时,一应物件到齐。
她挥手:“严守房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记住,本相说得是任何人。”
开玩笑,苛大美人的绝色,岂是随便什么人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