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予恨得咬牙,气道:“那个可恨的苛劬如今也是奄奄一息,不用我等逼供,怕是一个不小心,也就一命归西了。良北王下令,可以囚禁他的自由,却不可以施以折辱,毕竟他也是一国的王叔,可杀不可辱。”
有道理。那良北王果然是几兄弟中的异数,端正仁厚得令人起敬。不过,纵算对苛大美人严刑逼供,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令其屈服的呢。
“可曾向畲王索讨解药?”她问。
畲国王室一向兄弟情深,应该不会置其“弟”生死而不顾。
言予赧然垂首:“当日属下等人以苛劬性命相胁,只逼得苛劼交出了一管‘避蛊鸣’。‘欢情薄’为苛劬亲手配制,非他无以为解。但他目前无法也不能禁受刑讯威逼,所以……”
苛劬,这个有着绝世美貌、却扭曲了骨骼以男儿身活在世间的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时,会是如此近于疯狂的么?想起自己曾险些陷在这么一人手中,她不由打个寒战,问:“王上每日昏睡十个时辰,如何处理政务?”
“蛊医尽量使王上清醒时间定在卯时至辰时以应早朝。其余时辰,由属下佐助良北王爷操持朝政。”言予答道。
“蛊医有没有说过王上的蛊毒何时才能尽清?”
“蛊医已测出王上身上至少有十余种蛊苗。若想找出详实门类对症下药,据蛊医保守估计,少则三载,多了兴许需五年以上。”
她蹙眉。这不就是三年五载?开什么美国玩笑?那淦国的政府吏治绝不是可以二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统治,一个君权高度集中的王朝,怎可一日无君?
才王后的家人必将不安于室,良南王那方少了勒瑀这尾大魔头的镇慑,也不会甘于碌碌无为,堪称内忧;畲国不可能对本国王叔身陷淦国无动于衷,煊国针对淦国先前发出的刁难令,停止了对淦国的煤金出口,兵器限量供应合作也告终止,是为外患。
内有忧,外有患,长此以往,内外交困之下,淦国必将大乱。
除非,出来一位足以有独挡一面的人物坐镇朝堂。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窃取了前人的智慧成为了一个状元,故而从不认为自己是外人所称颂的那般栋梁之材,但当前的情况她已是责无旁贷。否则,也不会有这趟阏都之行。
良北王勒瑭仁淳宽厚,是位上佳的守成之士;言予聪明犀利,耿直不讳,是位典型的劝谏之臣。但两人都没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住王后或良南王。抗御王后一党,良北王或许还能够以威望与爵位短期制衡;应对良南王或外敌,则需足够的兵力与兵权相衡。
“如今,才氏一党的声势甚嚣尘上。而据密使报,良南王亦始练兵选将。而且,那畲国如此公然挑衅,我等若不能施以颜色,怕是再也无法在各国立足,宣相,您看这如何是好?”言予问。
兵部尚书阚鸣手握兵符,京畿卫队总兵向阡掌管京畿重防,要想天下太平,此二人缺一不可。向阡死忠勒瑀,暂可不防;而阚鸣其人如墙头之草,又最爱两面讨好,是个亟需抓在手心的角色。
“明日早朝后再议不迟,此前,本相需借用言大人的车马一用。”宣府的车马也许犹在,但消失日久的人重返朝廷,总要有特别的出场方式,如果自她一出相府便被人注目进而惊动一方令人有所防备,这场游戏便不好玩了。
“这有何难?”言予慷慨出借。
*
大苑宫,承天殿。
淦王高高端居王位,俯视群臣,眼神眉目间依然是与生俱来的狷傲,但若能近了细看,便不可能忽略其釉蜜面相上透出的苍白之色。
“王上。”才如廉正说得兴起,“臣等请求王上准臣所奏请,提升阚大人薪奉三阶,以示我大淦奖功罚过之清明吏治。”
良北王居立王座下的左位,发声道:“王上,才大人方才所讲委实桩桩属实。那阚尚书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堪称群臣效仿之楷模,但食君之禄,本就应该忠君之事,阚大人不过是在尽份内之事而已,有所褒奖自然应该,提升三阶薪奉未免太过。想当初宣相的薪奉也不过如此而已。”
“良北王爷。”才如廉老脸堆笑,“正因为那相位空悬多时,臣等才想着为王上分忧,找到足堪重任之人。论及资历魄力,阚尚书无疑是最佳人选。还是王爷您有意兼任相位?”
老狐狸!良北王暗骂一声,明知道这只老狐狸居心叵测,但他一向拙于言辞,忿怒气恼之下,一时竟想不出有力的驳斥之辞。
淦王一对狭长凤目投注到向来能言善辩今日却一直未发一言的言予面上,道:“言大人可有见解?”
言予出列,双袖过顶,朗声禀道:“相位之缺,兹事体大,宣相少年天资,乃不世出的大才,自是当之无愧,而臣愚钝鲁昧,不敢妄语。”
唔?此语一出,淦王意外,北王不豫,才氏不解:如此谦和内敛,实在是不像这位犀利青年日的作风。
勒瑀长眉一扬,道:“那以言大人之见,何人有这个本事妄语呢?”
言予恭敬作答:“自然是宣相自己。”
什么?群臣之间一片哗然:宣相纵算有天大的本事,人不在此处,又有何用?再者,王上与宣相之间种种,众人心知肚明,宣相遭匪徒所劫年余,至今生死不明,这言大人竟敢在此时口口声声论及宣相,戳中王上痛处,胆也忒大了不是?
“那不妨请言大人问过宣相后再作定夺,可好?”勒瑀字尾透出隐隐戾气。很明显,他们的王动怒了。
有与言予私交不错的同僚不免捏一把冷汗,有吃过才矜毒舌之苦的龃龉者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更有才、赫之流跃跃欲试来一记落井下石。
“微臣遵旨。”言予一躬到底,随即袍袖展开,回身向殿外再躬身道,“臣得王上圣谕,有请宣相进殿。”
唔?众臣哗然:这言大人是疯了不成?还是出门前吃坏了东西,以致神志不清脑子坏掉?
“言大人!”勒瑀面色一沉,厉眸一闪,“你好大——”胆子!
所有未出炉的狠厉言辞,在那道清丽影像出现在大殿外之际,便不再有了现世的机会。他一双绿瞳凤眸,定定锁住由远至近、徐徐走来的人儿,一时间,周遭的一切不复存在,甚至,连他的呼吸也不复存在。
“臣宣隐澜参见王上。”在群臣的愕然中,一袭绛色朝服的宣相大人矮身跪倒,直到她参拜起身,耳闻到群臣之间抽气声此起彼伏,渐成声浪,不由莞尔。
“宣……”
“王上,臣旷职日久,不知这身相服可还曾配穿得?”她问。
“宣!”谁给他解释这天大的惊喜?勒瑀袍袖一挥,“退朝!”
*
“宣!”淦王陛下跃下龙阶,来到仍怕是幻影的玉人面前,“真的是你?”
她微笑,揖礼:“的确是臣。”
“宣!”他终于敢伸臂相拥,果然,那道清香只有怀中人才会有,果然啊。
“王上……”天,这是中了蛊毒的人么?力气仍大得足以令她窒息,“请保重龙体。”
“宣,宣……”他叹息,微推开她,双眸贪恋着眼前的清丽娇颜,“真的是你!”
她心中翻个白眼:“是,真的是臣。”
“你回来了?”
“回来的是宣隐澜。”只能是宣隐澜。
勒瑀长眉一挑,随即大笑:“好,朕的宣卿回来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少相大人回来了。”
“谢王上。”他竟然懂她?懂了她不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回到他身边,而是以宣隐澜的身份重返朝堂。
“宣,你回来是为了朕?”听着像是求证,却无比肯定。
宣隐澜并不避讳,点头。
勒瑀得意大笑,忽尔,面色一紧,一手掩胸,一手却牢牢握住了她的纤软素手。
“王上?”宣隐澜察出了他抑在眸底的痛意,“是蛊毒犯了?”
勒瑀竭力笑得无谓:“不碍事,宣,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来人,传太医!”她边向殿外大喝,一边扶住他的臂膀,“王上,到服药时间了,是不是?”
勒瑀抗拒着所有巨痛,问:“宣,你不会消失吧?你不会等朕再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罢?”
“不会!”她丽眸坚定相迎,“臣既然来,就不会走,即日起,臣将成为淦国而战,为王上而战。现在,容臣先扶王上到龙椅上歇息。”
“不必,朕有宣足够了。”再把她抱到胸前,“宣……唔!”体内的剧痛使他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吟。
她感觉到了他身体强抑住的痉挛,心下大急,喝道:“太医!太医还不快来?”
阖上的殿门砰然大开,几位汗透衣襟的太医在常容的带领下行色匆匆闯入,却被大殿中央缠抱在一起的君臣给吓得面无血色——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证是另一回事,他们这些人目睹了本朝两个最大人物的隐秘之事,不会被灭了九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