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城。行苑。
男女有别,男女果然是有别。不管宣隐澜扮得是怎样的得心应手,终究是一块耐不住火炼的假金。当年戎晅先生内伤外伤大小伤一堆,用过伯昊先生的药后,一夜之间就可以谈笑自如,而她,不过是胸口距离心脏有那么一小段处挨扎了一下下,躺在床上,五天深迷不醒,五天浅迷不醒,五天睡睡醒醒,五天基本清醒,仍起不得身,下不得床。又过了两个五天后,才能在伶儿扶持下勉强在院内走几个来回,尚累得气喘吁吁,连带得伶儿也香汗淋淋。
听着夏末群蝉垂死挣扎的交响曲,蓝翾才恍然想到,她这个自小体能奇佳感冒发烧也鲜少拜访的健康宝宝到健康少女直至健康女人,竟整整在床上消磨了一个月的时光。
“夫人,该喝药了。”
“上帝啊,救救我!”坐在莲池边,前一刻还因满池莲花神清气爽的蓝翾抱头呻吟。在她眼中,此刻托盘的伶儿简直是夺命罗煞,托盘上那盅活命药更与索命符无异。三十几日啊,现在连吐息都是那一股子浓浓药草味,再下去,味蕾怕只识得苦滋味了。
“怎么了,淼儿?”兴味十足的嗓音自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胸膛收容了她,耳后随即是一记轻吻。
蓝翾不带好气地道:“明知故问。”
“我来帮你。”
“不要!”也不怕牵了伤口,捧过盘上温度适宜的药盅一仰而尽。
他所谓的“帮”,即以唇哺药,是他在她昏睡不醒阶段喂她吃药的手段,偏偏明明已好了个七七八八,用药已由治改补了,他老兄依然喂得高兴,不管谁人在场,夺碗便喂,弄得一干知情人士如明源、伶儿等连煎药时也满脸暧昧地咬唇偷乐。更过分的是有一回他连翎儿也没回避,让她是货真价实地丢脸丢到娘家人面前了。
她摇摇头,目光又教那荷花吸引了去。白莲亭亭净植,粉莲玉洁冰清,为数最少的两三株红莲清艳不俗,卓尔不群。喜欢莲,是喜它浮于水面上的清雅脱尘?还是水面下植根在淤泥中的深藏不露?
“慕莲池的莲花开得比它们要好。”戎晅和她比肩而坐,说。
蓝翾一笑:“相较那座所费不赀的慕莲池,它委实是寒酸了些,但也许正因如此,它们更有清洁雅致的韵味,更接近莲的本质。”
“慕莲池拘束了莲花高洁的心性了么?”
蓝翾轻笑,问:“我非莲,焉知莲之心?”
“淼儿。”戎晅口吻里揣着不自知地小心,“昨日京中有密函送来,郴国太子不日将出使至煊,你的身体也恢复了大概,明日动身回丏都,如何?”
“所以呢?”
“什么?”
“我是一个在冷宫大火中消失掉的人,先前的进宫你还可以安排蓝哲收我为义女,这一次呢,你又准备怎样瞒天过海?”
“你可知在你走后,之谒也消失了?”
果然。她挑眉:“那又如何?”
“只要把淼儿的失踪归咎到之谒身上,一切顺理成章了。”
“然后呢,再回到那座冷宫?”
“淼儿……”他捧起她精致的美人面,黑幽幽的湛眸全是愧悔,“你还在怪我?”
“我不能怪你么?”
“淼儿,当时……”
“别说当时你是出于保护我!如果是在你我感情最浓时,就算我真的做了什么,你也不会打我进冷宫的罢?何况,如果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连那个画贵人的袖子都不屑碰。可是,你还是把我送进了那个地方。你是想藉此杀杀我的傲气,然后,在我无助孤苦时出面救赎,然后令我永远臣服于你,可对?”
“淼儿,我那时也是有那么几分……怕了,我怕你会离开我,所以……但是,你才进去,我便知道,我弄巧成拙了,我正在想如何接你出来,你便……”自己设法走了出来。
要一个身为王者的男人承认一个“怕”字,不易的呗。蓝翾嫣然笑道:“我记得,你曾说过,在你进宫承袭帝位之前的十三年,住在丏都城郊,是为‘戎园’,可舍得把那宅子送给我住?”
“淼儿?”他既惊且喜。
“我还记得,你说过,当年的中秋,哦,即你们的月诞之夜,你出门是为了给母亲姐姐扫墓的才误遭伏击的,即是那边不远处罢?”
“是。虽然母亲、姐姐都不在了,但因那里曾有阿晅童年的记忆,算是我真正的家,所以不曾荒废过。”他一时兴奋,向来精明的心思却忽略了眼前女人秋波眼底一掠而过的算计。“戎园里吃穿用度,所有一切不会比宫里差,在那里,你是戎园的主人,是阿晅唯一的妻子。”
她嗤笑:“你若了解我,应该知道我所在意的不是吃穿用度,我想要的也不会是那个不堪一击的惟一。”
“我知道,我知道的。淼儿,我的淼儿!”他拥住她,欣喜不胜。虽然纵算她不愿,他也会设法带她回去,但能让她心甘情愿,才是他最想望的。
蓝翾任由他抱,在熟悉的体息中轻阖美眸。他们,怎会走到这一步?
*
“淼儿?”
“嗯。”
“勒瑀……”
“嗯?”她眉梢一动:他算是沉得住气了呗,竟忍了那么多日。
“勒瑀。”他抵着她秀挺的鼻尖,望进她水眸深处,“他对你,很好么?”纵是掩饰得百般妥当,口风里仍冒出一股酸气。在她面前,他实在是很难建起城府。
“阿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她大睁一双明眸,一派无辜纯真。
“什么?”
“你吃醋的样子实在有一点可爱。”
他呕得要命,俊美的脸容逞现薄红:“淼儿!”
她不由称奇:“奇怪了,你也是这般漂亮的男人,却没有丝毫脂粉气。而那个苛劬身体特征明明是男人,可是总让人感觉妖异。”
戎晅嗤:“因为‘他’原本便不是男人。”
她美眸大睁:“苛劬是女人?怎么会?你一早便知道,难道你和她……”
言犹未尽的后续里有显而易见的暧昧,他咬牙道:“我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知道她是女人也不是通过你脑袋里提供的方式!”
她耸肩,轻描淡写:“纵然是,我如今也不会在意。”
戎晅面色一僵。
蓝翾貌似没有发觉他的情绪变化,以充分被调动起的八卦心态道:“说说呗,你和那位男装丽人的故事?”这些天,她着实是有些闷坏了。
戎晅深知她心结已深,若想解开还需天长日久的努力,比当年在那个世界追求她时还要多上几倍的耐心,遂收敛起心底那份苦闷,道:“我和她的一面之缘,起自伯昊先生。”
诶,那位看起来正儿巴经的伯昊先生还与这一段俊男美女的风月有关?
戎晅淡哂:“我十六岁生辰那一日,为了散心,自庆典抽身至野外狩猎,巧遇伯昊先生,彼时他正被一头猛虎追赶,我出箭救下了他,从此和先生结为师徒。起初他为图自由,依然住在城郊的一栋民宅里,每逢月曜日、水曜日、金曜日进宫授我课业。但在一金曜日,朕下朝后久候先生不至,隔日出宫探访,与苛劬姐弟遭逢,他们是来请先生返畲的。”
真是有趣,这位伯昊先生竟然如此招人喜欢。蓝翾听得津津有味。
“先生在来煊之前,曾在畲国驻足半载有余,苛劬几次欲拜先生为师,但先生以没有师徒缘分为由一直婉拒,但念其心诚,仍传授其些许为政之道。未料在先生离开之后,苛劬会从畲都鄢城迢迢追来。先生明言相告将不再返畲,游说了两日的苛劬姐弟欲以武力强掳。我和随行侍卫出手与之打在一起,在打斗中,钭溯的剑挑开苛劬胸襟。盛夏时节,衣服本来就穿得轻薄,一剑刺下去,苛劬躲开了要害却让前襟大开,层层叠叠的缠胸布暴露了她的女儿之身。”
他戏谑地扬起薄唇:“没想到罢,她是你的同道中人呢。”
“可是……”蓝翾蹙起秀眉,回想着苛劬的形容,“她生得极美没错,但是她有显著的喉结,骨架也宽阔似男儿。”
“先生温言劝离苛劬姐弟,并许诺将终生掩其身份。事后,先生与我独谈,语气中不无怜惜。她的母妃是个绝世美人,是前畲王巧取豪夺所得。前畲王曾奸污亲姊,强暴亲侄。劬母知其父野兽本性,在苛劬出生时,重金买通了接生的医婆,报称宫内又添男丁。并在此后,随着苛劬日渐貌美,其母喂其服食一种药草,可令骨骼异化。可想而知,这违反自然规律的药草一旦服下,在骨节增长时奇痛无比。加之有其兄苛勍的全力维护,这苛劬竟瞒天过海逃脱了其父的魔爪。至于喉结,相较增阔骨架而言,不是太简单了么?只需在颈上割伤留疤即可。”
“变态!”简直匪夷所思。一直以为隋炀帝其人品性必多戏说,未料皇家当真滋生得出这等怪物。她脱口问,“你们皇家人是不是一定要荒淫无耻到令人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