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还是不见,在此之前从来不是问题,而如今,却成了她不得不面对的难题。宣隐澜看着那道帘,两足重若千钧。
厉鹞奇怪这位宣大人为何突然驻足不动,道:“宣相,请。”
又错了,无论她想还是不想,见终归是要见,眼下无从选择。
“厉将军,宣相远来是客,还是朕出来迎客罢。”一幕珠帘分启,贵紫人影缓缓踱出。
宣隐澜俯身大礼,双袖掩面:“淦相宣隐澜拜见煊王陛下。”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要对他下跪?
作为一国的丞相,见他国之王,这礼行得忒大了点罢?厉鹞双眉狐疑锁起:明明适才还一派从容淡定不是?
伯昊又拈起他的几绺美髯,笑得开心而诡异。
戎晅亦觉意外,落座于正中宝椅上,摆袖道:“宣相远来为客,请平身。”
可不可以不要平身?宣隐澜贝齿啮咬下唇,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并不聪明,因为此时此际脑子里一片空白,半点应对的办法也没有。
“多谢煊王陛下。”她站是站起来了,垂首低眉,一只袍袖仍半掩其面。
“宣相,无论阁下是如何辗转到了这里,总是机缘巧合,恰逢朕也在此,故而邀宣相一晤。想来朕与贵国王上有数年未见,不知他过得可还舒心么?”
清越,明澈,似是有几分熟悉的,但其内的疏离淡漠又是全然陌生的。宣隐澜百味杂陈,说:“多谢煊王陛下挂念,吾国王上很好。”
戎晅淡哂:“常言说,国得良相胜得雄兵十万,淦王有了宣相,自然是很好,好得朕都要妒忌了。”
她双袖高举成揖:“煊王陛下过誉。”
“宣相的礼节也太多了些,且为何站而不坐?传出去,岂不让世人笑话我煊国不懂待客之道?说不得贵国王上也要怪朕怠慢了他的良相。”
这话怎么听着总有那么几分讥讽?宣隐澜移步椅前:“淦臣谢座。”
戎晅黑眸内精光漫掠,道:“以袖掩面是贵国的外交之仪吗?抑或朕生得过于丑陋,使宣相不堪入目?”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不丑,本相是压根没有料到会以这种方式和你重逢好么?宣隐澜笑语:“煊王陛下说笑。煊王陛下的英仪天下共知,是隐澜貌丑,只怕冒犯陛下。”
这应是这位淦国相爷进门后吐字最多的一句话,宛若珠落玉盘,晶击冰钵,介于男人的悠扬与女人的轻盈之间,好声音。戎晅扬眉:“宣相才是说笑罢?朕可听不少人谈起过宣相的锦姿玉容宛若谪仙,早想一睹风采呢。”
锦姿玉容?宣隐澜知道若自己真是个男子,这话绝非赞誉——莫非六年的蹉跎岁月,使得当初的阳光少年蜕变为今日的阴阳先生?
戎晅瞥一眼那半扇袍袖遮掩下的细若凝脂的颊颌,薄唇掀起一抹淡笑:“来人,为宣相上茶。”
饮茶时不得不将袖子拿下来是么?也好,谁怕谁,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看看你能将本相如何?是似曾相识的讶愕?还是淡忘已久的漠视?一念至此,她将袍袖悠闲地甩下,向对面的君王优游道:“谢煊王赐茶。”
入眼是一袭绛紫锦袍,也只有他,才能把紫色穿得纯粹飘逸,高贵如斯。黑眸似潭似月,汪着的是深不见底的幽深,傲挺鼻尖不经意泄露出了主人的自负,紧抿的唇角上挑出完美的弧度,若有似无的笑意附于其上,俊美之外增加几分闲适。
是他,戎晅。六年岁月,尽管少年变成了青年,男孩变成了男人,熟替代了青涩,从容替代了激愤。可是,他仍然是那个俊美无俦的阿晅。
戎晅极轻极缓地从座椅上一点点长起身形,直到那双修长的腿完全撑起了修长的躯体,然后长腿向前,只走了三步,说了一声:“出去。”
宣隐澜唇角上翘:这就是重逢的待遇?也好,正不晓得该拿什么样的面貌面对,出去透透气,主意不坏。
她脚下才移了几寸,听得他隐忍的怒叱:“别动!”
不过前后几秒,“出去”“别动”全他喊了,长了岁数也长了脾气?她心头一点怒焰正要燃起,听得他又道:“伯昊先生、卫宇大将军,你们可以退下了,朕和宣相要促膝长谈,你们两位都各忙自己的事去罢。”
好戏才开幕,便被驱逐出场了?伯昊好是不甘。
“吩咐下去,没有朕的知会,不得擅自打扰。”戎晅又道。
“是。”没有法子,伯昊、厉鹞各怀心思地退场。
门在他们身后,牢牢地阖上。
厉鹞侧首看到伯昊面色不善地地望着身后那两扇镂格朱门,会错了意,问:“先生莫非也在担心王上安危?”
“担心?”伯昊星眸半阖,意味不明地咂唇浅哂,“也许罢。若说这世上有唯一不会伤害王上的人……哈,也许是唯一能够伤到王上的人。左右也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左右的,将军,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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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醒里,无数次设想过两人久别重逢的场景,随着时日弥久,由最初的楼台相会,变成“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再后已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林林总总,却没有一种是现在的状况——
坐立难安,手足无措。戎晅望着想了六年的人,魂牵梦绕的这张脸已在眼前。他幽潭般的眸织出了细实的情网,丝丝扣扣,合合密密,想将她牢牢罩住,再也逃脱不得。
而她,纵然能逃,这一刻也不逃了。
“淼儿……”他唤道。
这一声唤,梦里醒里,缠绕不绝,听到了,才知道一直盼的、等的、躲的、逃的,便是这一声唤。这一声,唤出了爱,唤出了恋,也唤出了泪。
“淼儿!”下一刻,他强劲的怀抱包围了她。
久违的气息,使她眼珠滚落,伸出手环住了他修健的腰身。这一刻,她有那么一丝恨自己错过了六年,荒废了六年,折磨了六年。
“淼儿,淼儿,淼儿……”戎晅千呼万唤萦系心头的名字,更怕怀中的软玉温香一如千百次的梦魇烟消云逝,不敢紧,不敢松,心头痛楚,一滴泪从眼内滑了出来。
“阿晅……”她的泪浸透了他缀着云纹金线的胸襟,嘴中是同样萦系心头的呼唤。
戎晅如遭雷殛,千百次的梦魇里,她都处于云端般朦胧绰约,无论他如何呼唤,她从没有回她任何一声。此盲目性,这一声清晰悦耳,不是梦,不是幻,怀中的人儿有骨有肉,温玉生香。他微推开她,双手捧起了梦魂相系的脸,是她,水样肌肤,水样明眸,清丽如莲,如此的淼儿,世上哪还会有第二个?但是,仍有哪里不对,是……他抬指,解下了她缚成男子发髻的月白缎带,三千青丝瀑流而下,为那张秀雅清丽的脸容增了媚,添了艳,这才是他的淼儿,他清艳绝伦的淼儿。
“淼儿!”这一次,他双臂倾尽全力,挟了相思入腑的渴望,挟了蚀骨消魂的痛切,箍着,拥着,抱着。他的唇饥渴寻索,找到了她的,悠长浓深的吻,将千梦落空的怨与六载企望的苦,尽数传递了给她。
*
日影西斜,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在夕阳的光辉中透出别样情致。巡视军防回到帅府的厉鹞,在大厅中只看到伯昊持卷自读。
不一时,明源托着空无一物的红木托盘进得厅来。
“王上……”他才出口二字,阅读中的伯昊与明源不约而同,食指向上面一点,秘而不宣。
“王上还在观雨楼?”厉鹞有讶有惑,“先生不担心吗?”
伯昊但笑不语。
明源答道:“将军放心,奴才才送了点心上去,王上的午膳也是奴才送过去的,虽然都是只放到门口便回来了,但王上的声音正常得紧,绝无安全之虞。”
厉鹞瞥了逍遥闲逸的伯昊一眼,虽有满腔疑惑,也不好再说了。但是,王上和那位异国丞相当真有那么多话要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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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异国丞相斜坐窗下长榻,望着手端茶点进内的戎晅,忍俊不禁。
华衣锦冠的煊王陛下做这等事,实在有着说不出的违和。
“不怕你的臣子看到你这样子有失君王体面么?”她问。
戎晅将托盘置于案上,握住她素白的柔荑:“博淼儿一笑,值了。”
正午明源领人送膳时,因她一头散发来不及规整,戎晅遂命人将膳食放在门前。待外间人尽退下后,他出门去提拿食盒,回身正撞见她久违的笑靥。于是,刚刚茶点送来,尽管她已早早从窗口望见来人时便束好了发髻,他仍如法炮制。
“还好你只是降贵迂尊姑且做一回仆役之事,千万莫次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可不是红颜祸水的好材料。”她言笑晏晏。
竟不知,如此阔别了几载的笑,对他有着怎样的蛊惑。戎晅将佳人牵进怀中,再次抽走了她束发的丝带,见得缎样的黑发泼泻而下,长指流连缠绕其间,问:“淼儿,你有想我么?”
她摇首。
“你不想我?”戎晅垮脸。
她嫣然:“自然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