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最后两天,晋阳城最寒冷的日子。城里大户人家的爆竹一个接一个地燃放,天空映红五彩光茫。
晋王登基称帝,原来追随晋王出生入死的将领们都纷纷擢升,王族封王,皇宫妃嫔排着队入宫,从全国各地驰往魏州道贺、进贡或奉献美女的车阵络绎不绝。
子薇静静地坐在檀木台阶上看天上的五彩烟花。
以前在金陵的时候,她从来不觉得那霞光四射的烟花有何值得看,炸裂的声音,尖锐的呼啸,往往让她有恐惧的感觉。她对一切反差强烈的视觉和听觉都不感兴趣。
现在,她只有看着天上的烟花怀念过去的自己。
凤儿和翠儿早就睡下。这些年来她们习惯了安静而自己的生活,虽说名份上她们是主仆,但实际上情同姐妹,在没外人的时候,子薇往往不需要她们的侍候而愿意随性生活。
宫外的侍卫不知何时换班,也不知由谁当班。这些,她都不在意,反正她对身外的世界不再感兴趣,不,是对身处的世界也不再有兴趣。
所谓的行尸走肉也就是如此吧?
有时,她会自嘲地想想。
她回不去21世纪,在这中世纪的大唐,她找不到生存的地方,她一路走过的,都是尸山血海,她放眼看到的,都是战争和死亡,她有爱人,既不能相爱又不能相守,她有亲人,既不能相处又不能相安。
她带给了许多人不安定的生活,她的心里时时会隐隐作痛。
夜凉如水,寒夜如冰,她静静地仰望着天空,然后歪着头睡过去。
不知何时,她觉得身边有一丝温暖,情不自禁地更靠过去。温暖漫延着她的每一根神经,令她只想沉醉而不愿意觉醒。
她换了一个姿势,睡得更舒服也更安全。她没有思想来虑心这安全和温暖从何而来,她只是觉得她需要这种安全和温暖。
一个女人,有温暖和安全,便是此生的幸福。
她感觉到自己被包裹在弥漫的幸福气氛中,她再度沉沉睡去。
似乎过了一生一世,似乎过了三生三世,她终于缓慢地睁开眼睛。
朦胧中,一张宽大而粗糙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她轻轻摇头,似乎不确定。
她低下眼睛,看见自己的一双手被握在一双宽阔的大手掌里,被轻轻地抚摸。
难怪,她觉得舒服、安全和温暖。
她抽出手,情不自禁地沿着那双宽阔的大手探索,皮肤粗糙而没有弹性,有胡须,微微咧开的厚嘴唇。
她定定神,将眼睛凑近那张有胡须的脸。
他微笑着看她,似乎他们生生如此亲昵,似乎他们从来都是神仙眷属、耳鬓厮磨。
她的手缓慢地抚摸他的唇,他的唇距她越来越近,终于,他们合二为一。
在檀木台阶下,跪着数名内侍,还有凤儿和翠儿,鸦雀无声。
她闭着眼睛,似乎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温柔,似乎陶醉在这样的温柔。
万般风情与谁说,只留与南来北归燕。
她不想睁开眼睛看周围的世界,她不想问是谁在拥抱着她,她更不想问这样做对与不对。这些年的挣扎够了,她不想再挣扎。
没有光与火,没有声音的宁静,没有欢呼的喜悦,她宁肯在这种温暖和安全的宠爱里溺死,永生永世。
他把她抱在宽大而温暖的怀里,一步一步缓慢而轻轻地走完檀木台阶。
她闭着眼睛,没有问他要将她抱到哪去。
世界如厮大,只要有他在,就好。
他将她缓缓放在卧榻上,轻轻拉过锦被,给她轻轻盖好,然后握着她的手,蹲下。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雕花檀木窗棂时,子薇醒来,她伸伸懒腰,感觉心里很舒爽,想想,似乎只是睡了一个温暖的好觉。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如梦一样来,也如梦一样去。
凤儿和翠儿如常地准备着年光的吃食。
子薇看看书,绣绣丝巾,再在花园里逛逛,又到了天黑。
这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了。晋阳城的所有人都在守岁,夜空的烟花更是灿烂。
岁旦的爆竹冲天而起,岁岁今朝,年年此时,爆竹声中除旧岁,总把新桃换旧符。
新的一年到来,凤儿和翠儿、子薇互换礼物,互贺新年,甜蜜地拥抱。然后与往常一样,为子薇拢好火炉,拉好淡紫荆花窗帘,点燃安息香,轻轻阖上门楣。
子薇走到窗前,她似乎有预感,却又害怕预感兑现。外面的院子一切如旧,与昨天一样,也与前天一样。
嗯。那就好。子薇叹了口气,轻轻地打开门楣,走到那梦幻一样的地方。
如果,一切都是梦,那就让梦再来。
如果,一切都不是梦,那就让她从梦中醒来。
爆竹声渐渐熄小,晋阳城的人们累了,要睡了,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在欢呼新年到来后再睡到温暖的幸福的早晨,这不是所有的人幸福吗?
因为,大家又拥有了新一天,拥有了新一年。
朦胧的月光中,纷扬的雪花下,她看见一个高大而宽阔的身影向她走来。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
这一次,她看见在他身后如山一样跪下的人群。
她静静地坐在檀木台阶上,看着他走近。
他看见她,似乎略有些吃惊,然后脸上荡漾起一片轻轻的笑意。
她伸出食指在唇边,示意他别说话。
她不能接受任何语言来戳破这个美丽到极致的谎言。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踏上台阶,走到她面前,然后坐在她身边。
她将头依在他宽阔的肩上,鼻子里吸着他身上传来的沙陀男人特有的气味。
这么多年,他们是如此地熟悉,又是如此地陌生。他为她做了许多,却从没有走进过她的心。
在没有语言的环境里,他们才终于相知相通。
她将头依在他宽阔的肩上,她将一双纤手放在他宽阔的手心里,如同昨日一样。
他轻轻地温暖着她的双手,如同昨日一样。
他们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这一夜,如同昨夜一样,他守着她入睡。
她将自己的双手交付在他的手心里,温暖地睡去。
她原本不需要母仪天下的荣光,也不要全套妃嫔的仪仗,原来,她只需要一双温暖的大手来暖和自己的一生。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如常洒在毓章宫雕花檀木窗棂上。当子薇醒来时,似乎若有所失。
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如同昨日。
她清洁而整齐的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入睡的痕迹,檀木台阶上积雪覆盖,凤儿和翠儿正在打扫积雪。
没有人和她谈论昨日的事,如同昨日一样。
晋阳城里的达官贵人都在互相忙着拜贺新年,贫穷人家也会在新年的第一天吃碗糯米汤圆,以示新的一年顺利平安。
“小姐,给你十二个汤圆,你一定要吃完哦!”凤儿给子薇端来满满的一碗汤圆。
子微接了,用勺子舀起来看看,问:“这是什么馅呀?”
凤儿微笑:“花生、芝麻,还有红枣,你最喜欢吃的。一定要一口气吃完。”
这话,去年凤儿也是这么说的。子薇心下暗道。
“昨天——”她有点不知说什么好。
抬起头来时,凤儿已经走出屋子,竟去忙活别的了。
似乎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她分明是清醒的,是明白发生了什么的。
“陛下今天回魏州,据说带了所有的妃嫔。”子薇走在回廊上,听得凤儿和翠儿在说悄悄话。
“把后宫所有的妃嫔都带了去魏州吗?”翠儿问。
“是啊。”凤儿说,“现在的都城是魏州了,我们这晋阳不是都城了,所有的后宫妃嫔和官署都在今天动身。”
子薇慢慢地退后,不再听凤儿和翠儿说道。
她不是妃嫔,虽然有妃嫔的名义;她也不是官,虽然有个幽州公主的名头,但其实她什么都不是。
是的,她只是这晋阳宫中的过客,什么都不是。既不是妃嫔也不是官,所以,谁都不记得她。
原来,一切竟如新年的烟花,燃烧过,灿烂过,只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而当明年到来时,人们手里又会有新的烟花,那些烟花会重新燃烧,重新灿烂。
时光如此残酷,过去的永不会再来。
子薇落寞地回到屋里,倒下昏睡。睡梦中,感觉有些寒冷,遂又起身披着大裘走到阳台上。
毓章宫静的有些可怕。以往的时光里,她喜欢这种宁静,享受而落寞地宁静,如同冬日的太阳,自己倍觉舒爽,但其实,岁月就在这种宁静中一忽而过。
六七年了,她到底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多少?喜欢过谁又恨过谁?
子薇静静地走下檀木台阶,一个人依在回廊上遥想。
只有要这宁静的寂寞深夜,她才会想起自己是一个人。七年了,家里的父母还好吗?还在想念她吗?还在寻找她吗?他们会如她一样,在这寂静的夜空下思念她吗?
如果,还有机会重返家乡,如果,还有机会重回金陵,她一定会好好生活,一定会好好珍惜每一天的时光。
就算没人爱,也要好好地爱自己。
天空,一颗流星划过,拖拽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都说当流星划过时许愿,愿望会实现。
她闭上眼睛,双掌相对,却发现自己无愿可许。
叹口气,她收拾好心情,缓缓移步回屋。
一步一步地往檀木阶走,当她抬起头时,蓦然发现木阶上有一个朦胧的影子,端端地坐在檀木阶上,如昨日,如前日。
她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喃喃地说:“我以为,一切都只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