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23年的春天,注定是被历史铭记的时间。
这一年的四月,晋王李存勖在魏州即皇帝位,国号同光。同时颁布诏书,以大唐旧臣豆卢革为左丞相,以卢程为右丞相,以郭崇韬、张居翰为枢密使,冯道为翰林学士。同时,改魏州为兴唐府。
李存勖是一个矛盾的人,他在长达数十年的争战中,一直以光复唐室江山为己任,但经不住手下众多战将的劝谏,最终却还是登基称帝。
而在前一年的冬季,当张承业知道他阻挡不了历史的进程时,忧怒交加,以大唐河东监军的身份病逝于晋阳。
至死,张承业都认为他此生唯一的希望是李存勖,他倾其一生来辅助李存勖,是因为他相信李存勖会扛着大唐帝国的光辉旗帜走下去。
他老了,他无法和众多的权臣和战将抗衡,在忧郁和失望中,他走到人生的终点。
“公主,张公公求见。”在922年冬季的某一天下午,这位油尽灯枯的老人被抬到禁宫毓章宫。
自两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凌晨,毓章宫便成为晋阳王宫的禁宫,没有任何人再提及这个宫里的一切,所有的人都对毓章宫讳莫如深。
毓章宫的宫人的侍卫都在一场血清洗中丧命。现在,毓章宫中仅有两名宫女,一名主子。
尽管好奇一直折磨着晋阳王宫中的所有人,但王宫所有人都被告知:如再提及毓章宫三个字或毓章宫主子,拿头说话。
毓章宫消失在晋阳王宫中。
每一天的每一天,毓章宫都大门紧闭,不再接受任何人光临。
在毓章宫某个角落里,有一道小小的侧门,仅供毓章宫两名宫人偶尔外出,置办女工之类的小物什。
当张承业的肩撵到达毓章宫正门前时,那些守卫在门口的侍卫吃了一惊。
躺在软轿里的张承业拿出令牌,终于有个士兵相信这个两年来从未见一个访客的毓章宫今天来了贵客。
“公主,大内张公公求见!”侍卫将门拍得响些。
“吱呀呀”一阵乱响,宫门因长久未开启,显得那声音尖锐而刺耳。
宫门里探出凤儿的头,她平静地说:“公主不见客。”
说完,不等人回话,宫门再次合上,并听得清楚的落锁声。
张承业叹口气,对侍卫说:“告诉公主,老奴命不久亦,此是此生最后一次求见。”
侍卫只得再次拍门。
当宫门再被打开、凤儿的脸探出门缝时,侍卫不等凤儿说话便马上将他要说的话说完:“大内张公公说他命不久了,此是此生最后一次求见!”
凤儿呆了呆,伸头看看肩撵中不住咳嗽的张承业,犹豫下,将门打开。
张承业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软轿,跨进宫门。
“公主在青碧阁看书,公公需要我请公主回来吗?”凤儿恭敬地问。
张承业扬扬手,跟随他的两名内侍退出毓章宫。
凤儿回身将宫门重新锁上。
张承业喘口气,摇头说:“将我领到公主那里吧。老奴年岁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怕走错路。”
凤儿见张承业走路颤微微的,心生怜惜,伸手来扶:“要不,我还是将公主请回来吧?”
“老奴这也少出来走动了,趁此走走倒也是好的。”张承业缓缓迈开步子。
青碧阁里,子薇依着一个软榻看书,听得身后有动静,她回头见是张承业,倒也起榻,远远地朝张承业施礼,对凤儿说:“去软榻移了来张公公好依着。”
“诺。”凤儿应道。
张承业含笑:“老奴打扰公主清修。”
翠儿端了张软榻赶来,和凤儿两人扶了张承业坐下,又将茶水为张承业端来,双双退下。
花园里姹紫嫣红,繁花似锦,春意盎然。
“公主这里真是好景致。”张承业感叹道,“难怪公主可以在此清静。”
子薇轻笑:“这两年,虽为内侍打理花园,但我等主仆三人亲历亲为,便也修剪得甚合自己心意。”
“公主这里放眼可看**风光,低头又是满园春色,似是人间极致。”张承业眼露羡慕,无限向往之极。
子薇含笑道:“公公今日为赏毓章宫景色而来?”
张承业默默地收眼光从满园鲜花中收回,摇头:“老奴只为解开一心结。老奴命不久亦,终有些话不说无法闭眼。”
“公公年逾七十,此时殒命不算天夭。”子薇仍然无动于衷。
终于,张承业说出了一直压在他心里的话:“公主是否认为两年前是老奴命人毒杀了你娘亲?”
子薇淡淡地说:“难道不是吗?”
“非也。”张承业摇头,“这两年,老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公公在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杀了谁不是头顶地的事儿吗?只怕杀的人何止成百上千,敢情还记得这区区之事?”子薇仍然面露轻笑,但语气里已是轻蔑之极。
“老奴当年幽州时曾经给公主下过情花心毒,但实在没有也万不敢在这毓章宫给公主和你娘亲下毒。”张承业也淡淡地说。
子薇腾地站起,面露愤怒:“你说什么?当年在幽州时是你给我下的情花心毒?”
张承业点头缓缓地说:“当初在幽州时,老奴听到诸多传言,或曰你为神,或曰你为妖,尤其是听说你在幽州南城头,契丹人皇王曾面对你放下屠刀,因此,老奴认为你或与契丹人皇王有干系。
这也本不算什么,比较你曾率众抵抗契丹人的进攻,但是,老奴揣测王爷有纳你为妃之意。王爷已有四房妃妾,晋阳宫中本就混乱,刘氏有王长子,是曹太后属意的王位继承者。
如你再入宫,只怕更掀起翻天海浪。一个生来就有命属凤凰的女子,一个既能令幽州袄教视为圣女的小女子,一个智商和计谋都超越我朝所有女子的人,她的入宫意味着什么?
老奴认为一个小女子与王爷光复大唐帝国的伟大事业相比算不得什么,而如果王爷再陷入儿女情长,内宫争夺不休,晋国的事业就会毁于妇人之手。
为了王爷恢复大唐帝国的荣光,为了避免后宫免于无休免的争斗,老奴在王爷赏赐的紫霓羽衣上浸泡了情花心毒药。
只要穿过此衣,每一个人都会在三天后毒发痛苦,不仅理智全无,且容貌尽失。
老奴并不知道忠烈夫人还同时给你等下了毒,所以,导致你后来昏迷数年不醒,有我的罪过。”
子薇看着张承业,突然大笑:“任我想遍了脑袋,却终是没有想到你这位忠臣会要杀了我。”
“老奴一生为晋王室鞠躬尽瘁,杀人无数。但实在没有下毒杀你娘亲和你兄长,以及白芷姑娘。”
子薇眯起眼睛看着张承业:“你知道我兄长藏匿毓章宫?”
张承业点头:“知道。王爷也知道。当时不知道,两三天后就知道了。”
“那是谁在杀他?”子薇问。
“不是老奴,也不是王爷!”张承业叹口气,“王爷要杀你父兄和王家兄弟,但又怕你伤心,所以,并未下旨意。”
子薇奇怪地问:“为何要杀王家兄弟?”
张承业苦笑:“公主自是知道原因的。”
子薇哑然,“看来,公公的潜行者真是无孔不入啊,只怕天下再也没事能避过公公。”
“先晋王将这么大一个国家托付于老奴,老奴必得鞠躬尽瘁啊。”
子薇闷闷地生气,人啊,活在这个时代还真是憋屈,所有的人都在算计你时,你还只能傻呆着,逃无处逃,躲无处躲。
“老奴这两年因阻止王爷登基称帝,王爷不喜,遂至冷落,这样也好,就把一生的事啊都翻来覆去地咀嚼,也终于把你娘亲的死因给调查出来了。”
张承业轻轻地说。
“是谁下的毒?”子薇慢慢地问。
张承业咳嗽几声,脸憋得通红,良久咳嗽完,吐出几个惊天动地的字:“你的表亲叶昭容!”
“什么?”子薇浑身颤抖,“你胡说!”
张承业喃喃地自言自语:“或许不是她,是和她要好的刘氏玉娘,但谁知道呢?
总之结果就是你的表亲将煨了巨毒的血燕窝传进了毓章宫,而那血燕窝是刘氏给的。
至于这毒是刘氏玉娘下的还是你表亲叶昭容下的,老奴就不得而知。
在那天过后,老奴将所有的奴才杖毙,拿走了所有的食物和奴才们的用品,一样一样地验,一样一样地查。
你的表亲刚入宫不久,正得王爷宠爱,你恰好入宫,有夺她宠爱的可能。这是叶昭容下毒的原因。
至于刘氏玉娘,她向来容不得人,也不会容人会夺了他儿子的皇太子之位。
或许是你我曾经讨论过刘氏的事被她探知了,或许是她的别的什么把柄落在你手里,所以急欲除之。
不管是谁,她们的目标都是你,而不是你的娘亲和白芷,更不是你的兄长。
而王爷,当时在幽州就曾有三清观的道人被马道长嘱咐前来传遗命,说你有凤凰于飞之相,王爷深信此言,尤其是听说契丹皇太子耶律倍在幽州南城的所为后,他更是对此不疑。
所以,只要你不离开晋阳,不离开他,他都会容忍你。”
子薇冷笑:“可在城南门,他在城楼上暗中布置弓箭手,不是想射杀我吗?”
“可他终究没有下令杀你!”
当黄昏到来的时候,张承业便抬出毓章宫,再也没有醒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