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起洞壑,遥裔匝平畴。
道道招魂幡在浓雾中渐渐而来,灵纸铺天盖地,四具黑漆桦木棺材从陆府抬出,全身着重孝的陆子轩、子薇扶灵柩而行,后面跟着凤儿、翠儿以及陆府人等,再其后是陆子轩的部属,郭小拽的部属,马化平的部属。
卢少羽着百姓衣服带着几个部属走到后面。
高大举和三五个心楼死囚也跟在后面。
一些乞丐、平民和道教、佛门弟子也走在送葬队伍中。
万神殿居士也尾随其后。
袄教教众经过卫城一战死伤数百,摩坷大萨宝也在与耶律倍对阵时化为一滩血水,经此一役尚末恢复,但仍有数十人加入到陆府出殡队伍中。毕竟,陆李氏是袄教幽州密宗首领。
这支混合着士兵、平民、教众、乞丐、各民族百姓的逶逦人流从大街上缓慢流出,辗转向南城门而去。
浓雾中的南城门此时洞开,整齐地排列着原幽州陆士航部下。
周德威的追风青云刀上系着一丝白巾,以示对陆士航的祭奠。
周德威部属、陆家军的长枪长戟上都系有白色丝巾。
晋王李存勖率领一干文臣武将默立于大门前。
“如此浓雾,晋王还亲自来对陆士航父子送行,可见得咱们晋王是个体恤士卒的王爷。唉,真担心晋王你的身体啊。”秋官很是怜惜地看了一眼浓雾中的晋王。
“我这也是着实担心晋王的龙体,所以特地给晋王拿了一件素色的大毡备用。”郭官有些得意地朝后呼道:“拿上来。”
一个小太监手捧着一件黑衣大毡碎步跑来。
秋官眼睛瞪得如铜铃。
郭官朝秋官笑笑,给晋王披上大毡。
高大英武的晋王披上黑色的大毡更是显得英气逼人。
陆士航灵柩缓缓到大门前。
百官都低头向陆士航父子、夫妻致哀。
陆家军、周德威军都将长矛长戟低垂,以示对这位卫城战中的英雄致敬。
死者为尊为大。
晋王从秋官捧来的灵纸中抓起一把轻扬,灵纸飘飞,片片落在陆士航灵柩上。
灵柩安置在小阳山万神殿中。
送葬人等俱已四散。
子薇众人到山下为陆士航父子、夫妻焚烧灵纸。
“也就是说此后我一年四季来祭奠的都是你的父母,你那叛国者父亲也配享我的祭祀?”陆子轩瞧着卢少羽冷言相对。
“我此后一生来祭奠我父母也是在祭奠陆将军夫妻啊,至少名义上是如此。”卢少羽也反唇相讥,“你以为我愿意吗?”
“你现在可以把你父母从我叔叔和婶婶的棺中起出来呀你!”陆子轩愤怒地嚷嚷道。
“得,你们小声点吵好不好?保不定这身后不远就有周将军或晋王的斥候听到,你们俩谁都甭想活啦。”卫礼劝道。
“嘿嘿,才出葬就想吵啦?要不要打上一架解解气?”鞑吉特幸灾乐祸地添油加醋。
“说实话呢,我也想把卢文进那贼千刀万剐,他设计陷害我进心楼呆了十年,还霸占了我的老婆和儿子。”高大举大大咧咧地说。
卢少羽回头瞪眼。
高大举看到了卢少羽的脸色,立马又说道:“不过呢,反正他都死了,你再杀他千百刀解气吗?管他死在哪里反正就是已经死了,咱们就消消气吧。”
“你说得倒轻巧,他又不是呆在你父亲的棺里!”陆子轩显然对高大举这种和稀泥非常不满。
“那他是我儿子,可他姓卢不姓高,你以为我不亏吗我?”高大举指着卢少羽气哼哼地说。
这下可捅了卢少羽的痛处了,他回过头时手中已是排驽在手对准高大举。
高大举一愣,立马举手投降:“好吧老祖宗,我说错了,我这大嘴巴说错了,以后再说错你就射啊,歪管中不中你射就是。”
众人见了高大举那么一个雄纠纠的汉子,却拿他瘦小的儿子无法,反而事事都只能唯唯诺诺,也觉得颇有些可笑。
卫礼站起来环顾四周,对众人说:“该何去何从得现在决定,你们还要在这里吵的话我就不陪你们等死了。”
子薇站起来朝陆子轩施礼:“义兄,今日之事相信娘亲不会责怪我们的,毕竟娘亲在她喜欢的地方。以后诸事万望义兄替小妹成全,三朝七朝替小妹向义父、娘亲和两位故去的义兄祭祀。”
言罢,子薇向陆子轩端端地跪下去,三跪。
“这也是我的份内事,我也没杂怪你的。”陆子轩无奈地说完来扶子薇。
子薇不起身,却拉小狼过来一起跪在地上,教小狼向陆子轩行礼:“谢谢安克的救命恩。此后若安克有吩咐万不得违逆!”
小狼有样学样地向陆子轩行礼,嘴里却只会说:“谢谢,安克”几个字。
“什么叫安克?”卫礼忙道,“问清了再行礼不迟。”
凤儿娇笑:“子薇公主自创的称呼,就是叔叔的意思。”
“哦,是叔叔啊,那行,继续安克吧。”卫礼让开。
子薇横他一眼,让小狼行礼如仪。
陆子轩叹气:“也枉了我这个军中出生的人,对你们却是毫无办法,打不得骂不得,不管更不行,只怕这一生也要毁在今日之举上了。”
凤儿、翠儿过来向陆子轩行礼,眼泪汪汪地三叩首,欲语还休愁更愁。
白芷也走过来大大咧咧地给陆子轩行礼:“陆少将军,替我给夫人多上柱香,白芷谢谢她啦。”
白芷始终不知道陆李氏曾给她下毒之事。
陆子轩点点头。
“不知道这样拜下去太阳是否会出来?陆夫人是否会死而复生?”卫礼瞧瞧天色喃喃地道。
子薇对子轩点头再见:“义兄回城后小心应对周将军和晋王,万不可大意。”
陆子轩答道:“我知道。我只说你等伤心过度,要在万神殿略事休息,我先行回城。”
陆子轩转身往回城的路上去。
卫礼揽了小才子走开去说了什么,然后放开小才子,又走到老陆头面前轻声说了两句。
两人直点头。
小才子和老陆头快步跑上跟上陆子轩。
“喂,等一下。”卢少羽对陆子轩吼道,手一扬,一箭落在陆子轩脚下。
箭簇上有张字条。
陆子轩捡起来欲展开。
卢少羽吼道:“回家后看。”
陆子轩才不吃他那一套,当着众人的面就展开。
那上面写着几个字:“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陆夫人内宅,当为陆夫人祭礼。”
陆子轩冷哼一声,走进浓雾中。
卫礼朝着高大举皱眉:“这个——谁谁,你还不回城吗?”
高大举很不解地说:“谁说我要回城了?”
“嘿,”卫礼瞧瞧众人,回头看着高大举,“你不回城难道有何企图?”
高大举也莫名其妙地说:“我没企图呀,我就跟着我小子呀,这他还没走我哪能走呢?”
卢少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走过来直直地对着高大举说:“你,回城。”
他的话里冷冰冰的,既不称呼高大举为父亲,甚至都没有一个好脸色。
高大举仰头望天,再伸手掏掏耳朵,表示没有听清。
“回城,听到没有?”卢少羽再次说道。
卢少羽根本就没打算过要认高大举为父亲,哪怕众人叫他为叛国者之子也认,但就是不认这个勇武过人的亲生父亲。
高大举扭头看着天空一行大雁飞过,自言自语说:“这大雁都在自由飞翔,我也要过点自由日子了。”
这父子两人是拗上了,一个装腔作势,一个装聋作哑。
子薇众人也懒得再看他父子闹别扭了,就上前与卢少羽作礼道别:“卢少将军你多保重。”
卢少羽点点头,也不对子薇说什么。
子薇有点尴尬,等了等,终觉无趣地走开。
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现在,就是大家散席的时候了。
凤儿、翠儿走上前向卢少羽道别:“卢少将军保重。请多为陆将军、夫人上香祭祀。”
卢少羽淡淡点头:“那是自然,不劳两位姐姐吩咐。”
凤儿、翠儿退下。
白芷看看四周,走到卢少羽面前说了一句“卢少将军保重”然后逃也似地跟上子薇。
“他其实心中有苦。以前肯定不是这样的。”子薇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说卢少将军吗?”白芷回头望望卢少羽,她心里始终有些怕卢少羽。
“我前两次见他时他还会说笑话,也是一个机智的少年。可惜了被生生折腾成一个郁郁寡欢的少年。”子薇叹道。
卢少羽一天之间失去父亲和娘亲,而且不能为人所道,子薇也就谅解他那乖戾的脾气。
“她们是五个人啦。”鞑吉特望着前后四个女子和小狼,有点疑惑,不知杂办。
“所以她们会跟我走,不会跟你回粟特。你还是独自回你的粟特吧。”卫礼赶上鞑吉特,认真地说。
“可是我一个人回去,我家公主会骂我的,她说过让我来找到甄小姐的。我哪知甄小姐现在也是公主了,身边一下子有五个人了。这杂办呢?”鞑吉特很为难。
两人正在争论不休,卢少羽已经快步超过他们。
“喂,你干嘛来?”卫礼嚷道。
卢少羽驻步看他:“走路。”
“我是说你回城怎么走到这来了?”卫礼有点预感什么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回城了?”卢少羽反问道。
卫礼显然没料道卢少羽会这样回答,蓦地明白了什么:“你要——”他指指前面的子薇,“不会吧你?”
“现在会了。”卢少羽冷冷地说,然后甩开大步去追子薇。
“喂,这是怎么回事?”鞑吉特看到又多了一个人,简直觉得莫名其妙,高大举正放开大步超过他。
“我得跟上他,他走哪我走哪。”高大举朝鞑吉特咧开嘴笑,指指前面的卢少羽。
这高大举现在随时随地都在向人宣告他是卢少羽的亲生父亲。
前面的几个女人停下脚步,看着后面的四个男人边吵边跟上来,同样觉得莫名其妙:“你们这是干嘛呢?”
四个男人异口同声地说:“跟你们一起走啊。”
四个男人尴尬地相互怒目而视,然后回过头来对着子薇四个女人一起皮笑肉不笑:“反正也没地方去,大家一路也好作伴是不是?”
是啊是啊。作伴好啊作伴好啊。
四人彼此嬉皮笑脸地相互调笑。
子薇撇撇嘴,站立不动:“你们确定要跟上我们吗?你们知道我去哪里后仍要跟上我吗?”
“你去哪里?”四人仍是异口同声地问。
“去老房山。”子薇平静地说。
数天前,契丹军在幽州之北老房山一带设伏,以佯败引诱晋军入伏,不料却被晋王李存勖的大太保李嗣源、著名大将阎宝、符存审以及李嗣源养子李从坷等人反埋伏。
契丹军号称三十万,而晋军仅区区五万人,双方在此殊死搏斗。
老房山伏击和反伏击战进行了两天两夜,契丹军留下一万余尸体和数万马匹慌张北逃。而晋军尽管取得了胜利,却也死伤数千兵马。
现在,老房山战役传奇故事迅捷流传,中土、西域和新罗、高句丽人都听闻这一传奇。
老房山至今尸骨累累,战马悲鸣。
四人再次对视一眼。
卫礼小心翼翼地问:“可以问一下亲爱的幽州公主去那里干什么吗?”
子薇叹口气:“把小狼还给他父亲。”
“什么?!”众人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