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子薇？我陆府一族原是来自西域的。”忠烈夫人陆李氏略略回头看了一眼子薇。
“啊？”子薇一怔，忙收敛心思。
嘟嘟。陆李氏的邛竹根拐杖拄在荷池的青石板上，发出一阵沉闷的敲击声。
“陆府因避乱战事逃离于巴蜀之地，与当地的五斗米教张天师门人多有接触，我夫陆士航后来便入教成为教众。后来我夫陆士航入伍从军，便是五斗米教幽州密宗掌门。”陆李氏缓缓说道。
原来如此。子薇暗道，还以为陆夫人是袄教信徒，却原来陆士航是五斗米教教众。
“当我们私奔来到幽州之后，我夫陆士航一直在周德威属下打拚，虽与周将军多有不睦，倒底还能被提拔为兵马留后。当年，周将军为了独揽军权，大量屠杀幽州守将，但因我夫每有战事便不畏死杀敌，他还是留我夫陆士航一命。
此次幽州六月围城，周德威他兵败新州后逃到晋地却不回师救援幽州，致令我夫独守幽州四城八门。我陆府一门三父子节义，他周德威倒是来吊唁了。所以啦，这丧礼不是给我看的，倒是在成全他周德威的一世义气。”
陆李氏边走边唠叨出一串密事，在她平静的话语后面是内心的波涛汹涌。
子薇叹口气，所谓天灾人祸不独生便是如此吧。如周德威不为独揽军正大权屠杀众多幽州守将，幽州何至无无人守城？何至于让众多的少年军娃娃兵上城墙？
陆李氏回头异样地看了一眼子薇，“当初我们母女都明白一个真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子薇点点头。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哉。
今天陆李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她？为什么？
两人缓步行到假山处，在凉亭外有一对斜依在假山上的貔貅。
陆李氏走到右边貔貅处轻转其眼睛，远远的一个凹处石门蓦然洞开。
子薇面露惊讶：这密室之钥匙与密室暗门距这么远，谁能想到？谁又能找到？可当初是在花径上的那盆五彩缤纷月季花篱后呀。
陆李氏回头轻轻携了子薇的手，母女俩移步下石梯。
像是洞查子薇的心思，陆李氏淡然一笑：“这是翠儿的杰作，没想到吧？翠儿是鲁门后人。”
子薇无言地点头，幽州六月围城，什么奇怪都见识了。
两人走进那凹处石门，暗黑之处，陆李氏伸手摁了什么地方一个机关，身后石门缓缓合上。
这就是陆李氏要支开小狼和白芷的原因了。子薇心道。
这里原藏有陆府公子柱儿和敏儿的尸骸，现在，这些尸骸已经被移到灵堂黑漆桦木棺里，和他们的父子陆士航一起，明天晨时将出殡到小阳山一处风水之地安葬。
“娘亲要子薇到这密室来做什么呢？”子薇轻声问道。
陆李氏点燃蜡烛，密室里一股微弱光线窜起，反射两人的背影有些阴森可怖
陆李氏又随意在蜡烛台旁边的壁龛里点燃几支香，一股淡淡的香气如轻烟飘渺在室内。
“三清观马道长到幽州北城助他儿子守护时曾来找过我，你记得吗？”陆李氏叹口气，坐在一个石凳子上，指指旁边，示意子薇也坐下休息。
子薇没有回答，她也实在有些累了，便坐下喘气。
待蜡烛灯光放大时，她骇然发现密室角落里还有一具尸骨。
“娘亲，这是？”
陆李氏淡淡地说，“这是我家柱儿，你曾经见过的。那边是我家敏儿，你也见过的。这边是我夫陆士航。”
子薇惊讶万分：“外堂不是有三具黑漆桦木棺材吗？难道里面的人不是陆将军父子？”
陆李氏冷冷一笑：“我夫陆士航身前盼那些同袍前来救援，围城六个月，食自己的亲子血肉才得以存活，他们一个个都不见人影，而当我陆府一门三父子均战死城墙后，他们倒来了。我不需要这些猫样的眼泪。”
“外堂棺材里没有？”子薇还是不相信，“如果晋王发现是空棺那会怎么办？”
陆李氏平静地说：“他不会发现。我是让子轩和小才子装棺，难道他们会告诉晋王？”
子薇叹服：“陆子轩已入陆府为义子，自然不会说。小才子在陆府长大，一荣俱荣，他哪敢说出此等秘密？”
陆李氏点头：“我也不会将我夫陆士航和我二子送往万神殿享受那些虚情假意的人奉献。我宁可让他们父子三人安静地呆在这里。那些黑漆桦木棺材里除了这假山上的石头外什么也没有。”
子薇愕然，如此行事，也仅有陆李氏才敢为啊。
“那么，娘亲将怎样安置陆将军父子？”子薇轻轻地问。
“我会和他们一起。”陆李氏若无其事地说，“陪伴他们，而不是让他们独自冷清清地睡在小阳山或万神殿里。”
那就是一直放在这密室里了？子薇对陆李氏的想法有些匪夷所思，却也想不到什么话语来劝解。
“老妇在世间已无亲人，除了他们三父子，我什么都没有了。”陆李氏喃喃地说：
“现在幽州城围已解，我也了了一桩心愿，可以放心地去找他们了，在我们琐罗亚斯德的天堂圣殿里，用牛角弯弓喝着来自西域的美酒，一起欢唱奉献琐罗亚斯德的圣歌——”
陆李氏脸上呈现出一种轻微的颠狂状态。
子薇看到陆李氏有些摇晃，影像慢慢呈现双影，摇摇头，再看时，陆李氏的影像此时呈三人叠影，五官移位，面目狰狞，话语飘忽。
她试着想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如铅重。
“娘亲我们赶快出去，这里，这里空气不好——”子薇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去扶陆李氏。
陆李氏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动身子。
“是啊，这里空气有毒，就是你采自桑乾河北岸的麻黄草。我悄悄地留了很少一点点，我不会杀你，我只是要让你在这里陪着娘亲说会话，稍微休息会儿，等时间够长久时娘亲便会给你开门的。”
这下，子薇是真吃惊了，“娘亲，你——你给我服了麻黄草？”
“不是你，是我们。”陆李氏仍是一脸平静。
“为什么？”子薇努力地扶着墙角站起来，摇摇头，“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小狼呀，我不会要你去救她。小狼不是普通人家的孩童，而是北方契丹狼种。今日幽州之种种惨状皆因契丹人而来，我岂会助纣为虐，用满城鲜血再养大一只恶狼？”
子薇用力甩甩头，保持自己的清醒，“娘亲，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小狼的。你杀我也就罢了，毕竟我应还你数月之恩情，只要你放过小狼就好，我不怨你——”
陆李氏悠悠地叹气：“我无意杀你，也不会杀你。我要杀的只是那个契丹狼崽！”
“那么，小狼被景教教众掳走也是你授意的？”子薇睁大眼睛看着陆李氏：“虽然我一直怀疑，可是真的不愿意去证实，我宁可相信你是无心不失，相信你是不得已为之。”
“我只是同意他们把小狼掳去——”陆李氏点头，“就算我不杀小狼，你的小狼也活不过去的，晋王爷知道小狼的身份，也志在必得，而周德威将军如若知道小狼是契丹狼种，只怕早已一分将他劈两半——”
“你倒底把我们出卖给了多少人？为什么？”薇小姐惨叫道。
“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道理可讲的，都有为什么的理由。正如狼为什么要吃羊？虎为什么要吃鹿？小小的蟑螂为什么能存活千年，又为什么契丹人总是一会要屠杀我中原汉人、一会又与我中原汉庭和亲？”陆李氏冷笑。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小狼又有什么关系？他才几个月大呀，他怎么能为他的族人对中原汉人犯下的罪行负责？他凭什么要为数十万契丹人犯下的滔天大罪付出生命的偿还？”
子薇伤心至极，她一直以为她视为娘亲的人会看在她的努力下容忍小狼活下去，却不知陆李氏始终都想杀死小狼。
“我也想知道许多事情的原因。不是说大唐帝国尊享盛世千年吗？我大唐帝国才绵延三百年，竟一败如此，连大唐皇帝都尸骨无存。这个世道是何其怪异啊！”陆李氏悲愤地喊道，“你以为我能想通吗？我想不明白啊！”
子薇喘着气说：“大唐气数已尽，天下兴亡自有命数。由秦入汉，由汉至隋，再由隋到唐，分分合合都是天意。难道娘亲你杀了小娘就能改变大唐的命运吗？”
陆李氏愤怒地说：
“我不管什么分分合合。我只知道要杀尽天下契丹人，正是他们的背叛才导致大唐遭致灭国之灾，正是他们出尔反尔，一面与老晋王结盟一面又数次攻打我中原幽州，致我幽州十万之众死于战火，使我陆府一门三父子都无一幸存。”
子薇难过地摇头：“娘亲，我们出这秘室，我们再不要管世间的战争和仇杀。我和你在一起，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是我千年以后的娘亲，我不要你这样骨肉相残！”
“子薇，你是一个好女儿，我多希望此生有你这样的一个女生。我无意杀你，也不会杀你，我要杀的是小狼，至于白芷她只是误杀。”陆李氏轻轻地笑了：“我要杀死我遇见的每一个契丹人，哪怕同归于尽，哪怕他只是三月孩童！”
子薇勉强站起来：“白芷？娘亲，你对她做了什么？你对小狼和白芷做了什么？”
“我在她们吃的桃片酥里下了西域的腹蛇毒。”陆李氏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