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北国冰雪银白一片,原本姹紫嫣红的群花都已不见身影,独独在小钟山有一片得天独厚的茶园。雪花飘飘中,红色山茶花在雪地里与皑皑白雪相映斗艳,成为晋阳城里这个冬天最具诱惑的传说。
新建的毓章宫重檐叠障,精巧的檐角分隔着瓦蓝的天空,红墙青瓦,雕栏画栋,处处美景饴人,楼台水榭,廊道纵横,曲径通幽,大院套小院,小院套天井,山水相得益彰。
大院宏阔俊美,小院妙趣横生。厅堂、门额、柱脚、梁担、挑木、吊瓜均是提花镂刻,雕梁画栋,栩栩如生。厅堂装饰华丽精致,廊道大气宽阔,紫檀木框的羊角灯高悬。
在小钟山山腰,更依次种有春夏秋冬四季鲜花,只需依时走过,春有桃花夏有莲,秋有金桂冬有山茶蜡梅,四时应景。
景致花园、富丽厅堂与精美小院依次形成三级递进式阶梯,可居高远眺,可凭栏听风,也可漫步花径。
晋阳王宫和晋阳城百姓都知道,这新建的小钟山有座毓章宫,宫里有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子,她不施粉黛,不着凌罗,不与人说话,更不抛头露面。
她静静地生活在小钟山数年,虽然满宫妃嫔对这神秘佳人充满好奇,虽然全城百姓都在悄悄谈论这位美人的一切,但是她不闻不问,生活在自己的静谧世界里,与世无争。
这天,在小钟山茶花园里,一位长相俊俏的小姑娘正在调试琵琶,那琵琶有着洁白的象牙琴头,散发着古檀木香的幽深暗色红桐木面板。
小姑娘轻轻拨弄一下琴弦,那琵琶便发出清脆、亮丽的声音。
在这小姑娘旁边另站着一位稍胖些的女子,她忙着布置桌凳,在凳子上面又铺盖一层绒布,自己调皮地坐上去试试,确信坐上去后没有冰冷感觉后满意地笑了。
“采枫,你这都弄一上午了还没有调好吗?等会小姐要弹呢。”胖女子嚷道。
“快好了快好了。”那叫采枫的俊俏女子回应道,再试试琴音,很满意地站起来,“公主便是这要弹也可以的了。白芷姑姑,你下次小心点,不要再弄坏了哦。”
“那这个以前小姐也不是很喜欢,坏了也便罢了,现在小姐突然要弹,才找你修的嘛。好姐姐,你就不要再念叨我了嘛。”白芷拉着风枫的手撒娇道。
“现在咱们公主特别喜欢一个人静坐,若能偶尔弹弹琴倒是好的。”采枫道。
两人一个叫公主,一个说小姐,外人不懂的以为说的是不同的人,但两人都随意说谈,心知肚明。
“那你将琵琶用绒布包好暖暖,我去请小姐出来,看她是否要弹会琴。”白芷蹦蹦跳跳地跑过回廊,再走上红漆木阶,迎面碰上郭小拽。
带刀侍卫郭小拽本是晋王爷的亲兵指挥使,现在被调到毓章宫守卫公主,倒有些大材小用之嫌。
“郭将军。”白芷招呼道。
郭小拽站定,嘴唇噏动,哪知白芷只是随意一喊,仍是蹦跳着从郭小拽面前经过。
郭小拽待得白芷走到面前,欲言又止。
白芷歪着头蹦蹦跳跳走过。
郭小拽终于鼓足勇气叫道:“白芷姑娘。”
白芷停下望着郭小拽,嗔怪地说:“王爷升我职了,我现在是白芷姑姑。”
郭小拽笑:“恭喜白芷姑姑。”
“那你说说,小狼的爹升我为白芷嬷嬷,这晋王爷升我为白芷姑姑,你说这到底是嬷嬷官大还是姑姑官大?”白芷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儿说出,大吁一口气。
“那你问过你家小姐了吗?”郭小拽问。
“问了呀。”白芷无奈地说,“我家小姐不回答我呀。你说到底哪个官更大?”
郭小拽好笑地说:“我看都是大官,反正白芷姑姑一直都是大官。”
“那就好。那就好。”白芷跳起来跑开。
郭小拽一怔,这才想起自己的话还没有问出口。
从回廊上转过一对母女,走在前面的小女子紫衣华裘小绒帽,呵气成霜,笑容若冰,如同行走在月夜下一个孤独的旅者。
这人便是幽州公主甄定徽,她已清醒数月,却不知何故又不能开口说话。她生活在自己静谧的世界里。
她身边的老妇人,便是自契丹帝国瓦里奴隶营归来的新封护国夫人甄苏氏,晋王特许她在毓章宫照顾女儿。
“公主。夫人。”郭小拽轻声行礼,站到一侧让公主母女通过,然后尾随着缓步前行。
甄夫人点点头。
公主看看他,若有若无地笑笑。
“这天冷风大,公主在外不便呆久,容我去叫白芷姑姑拿一件厚些的披风可好?”郭小拽眼见公主还是一脸苍白,倒有些关切。
甄夫人摸摸女儿的小手:“要不咱们就不出去了?就在这院子里转转?”
公主又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
“你去拿吧,让白芷再拿个暖手炉来,在外久了,公主会手冷。”甄苏氏说道。
郭小拽待公主走过再急急地往白芷房里跑去,他下定决心要问一个重要问题,不管结果如何。
“白芷姑姑,夫人让拿一件厚些的披风给公主。”郭小拽在白芷房外喊道。
“唉呀我抱着暖炉的。要不你来抱暖炉?”白芷从屋内探出头应道。
“诺。”郭小拽进屋接过白芷手中的暖炉,白芷转身忙着去拿披风,“这公主要再凉了保不定又咳嗽,她现在的身子可不好了,简直就是白瓷娃娃。嘿嘿,这是王爷说的。”
白芷边忙碌边唧唧歪歪地念叨着。
待她回头,却见郭小拽还抱着暖炉在那傻愣愣的。
“快些给小姐拿暖炉啊,她会手冷,然后会咳嗽,然后又会睡不着……”白芷的嘴一打开就有关不上闸门的趋势。
郭小拽反映过来,应声“诺”就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坚决地回过头来,直直地问:“你见过你家表小姐了吗?”
白芷的手停住不动,然后极慢地回过身,傻傻地望着郭小拽,似乎有些不确定她耳朵里听到的话。
郭小拽想转身跑掉,但呆了呆还是再次坚决地问:“你家表小姐,就是那个艾姑娘,你见过吗?”
白芷如梦游似地走到郭小拽面前,看着他,突然大叫:“你见我家表小姐啦?她好不好?她在哪里?她是不是让你来找我的?”
郭小拽转身跑掉。
或许只是一个外表相似的人,或许就是他看差了眼。可是,可是她看他的眼神,明明是认识他的。当他叫她夫人时,她甚至没有应一声。
她是艾姑娘,只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郭小拽。一定是这样的,对,一定是这样的。
郭小拽有些激动地面露笑容,青春的脸顿时焕发光彩。
公主坐在垫着厚厚的绒布凳子上,面对一地火红的山茶花,娴静地,痴痴地,神思悠悠,虽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却是一脸的落寞。
“公主可要弹会琴吗?”采枫将象牙琵琶递向公主,为了防止冻坏公主的纤纤玉手,她一直将象牙琵琶抱在怀里暖着。
公主轻轻点头,伸手接过琵琶放在案几上,似乎一时收不回思绪,愁肠百结,怔怔地望向那片红艳的山茶花。
郭小拽抱着暖炉到来,将暖炉递给采枫,采枫接过放到公主膝下。
公主轻轻舒口气,拿起手腕,正要弹——
“天上掉下个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清亮悦耳的曲声,这是一个男人在唱,而那曲儿竟是中土从不曾听过,但这三年来在晋国上上下下连贩夫走卒都会哼的曲儿。
公主怔住了,她的手一直吊在那里,不曾落弦。
似曾相似的曲儿却再次连续响起。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那声音在继续,原是粗野狂放的男声,此刻捏尖的嗓门刻意地扮着一个情怀初开为伊憔悴的美人儿。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另一个清悦的女声响起,声线娇美温柔,色彩清新,活泼动听。
公主缓缓站起来,甄夫人、采枫和郭小拽对视一眼。
石阶上,白芷抱着一件深红镶金裘披风匆匆跑来,见众人神色异样,傻傻地站住,不知是进还是退。
“闲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先前那男声充满喜悦的声音吸引着公主,她轻抬玉足,神思恍惚,如同梦中一样,缓缓地朝前走去。
一地火红的山茶花中,雪白如银的空地上,飞雪弥漫,雾香缭绕,两个着戏袍粉脸的男人舞动水袖,深情地凝视着,风为之止,雪为之静,彼此款款相对,唱和应酬。
一曲唱罢,复又重唱。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那唱女声的人,是晋国最优秀的伶人秋官。
“闲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那唱男声的人,正是中原最伟大的国王、沙陀最伟大的英雄、晋王李存勖,他深情款款,满腹温柔,顿生神采。
两行清泪从公主脸上缓缓而下,自清醒过来后,她没有哭过当然也没有清楚地笑过,她没了人间的七情六欲,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一幕幕苦难的往事浮现在她眼前,老房山的生离死别,幽州城数次的艰险和苦难,那一直在伸向她的手,那坚定而穿破浓雾的吼声:“猫头鹰,我命你救下公主!。
没有情才没有伤害。为了不受伤害她情愿忘记所有的一切,那怕就发生在眼前,也视若无睹,听而不闻。
而没有了情,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公主,”李存勖收了戏服,走到她面前,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这位沙陀最伟大的战士为了唤醒她的记忆,此刻竟扮为戏子,都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他竟不顾身份和尊严,要替她找回曾经的那一份真情。
哪怕那份真情里没有他的戏份。
“公主。”李存勖轻轻唤道,“你真记不得本王了吗?”
泪水如珠,滴滴行行掉落雪地上,溅起一串串似是而非的过去。
公主闭眼,串串泪珠冲刷着她心底最深刻的痛苦。
人生若止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忆起幽州入城时他的英武和睿智,想起老房山他的温暖,想起他用那墨黑的裘大毡欲为她包裹受伤的身体,而她竟将他的一片真心随手给了别人……
多少年了,岁月沧桑,他还试图站在她身边,哪怕她从不曾记得他,哪怕她从不曾给过他任何笑意。
花的梦让谁着迷,分不清梦里的你还是梦外的你。
这样的烟火,原是一帘幽梦。
漫天飞雪中,并非最放逐的奢迷。
“民女甄氏,见过王爷!”
她轻轻地,慢慢地,坚决地跪了下去。
哪怕她记得在幽州城时她不曾向他下跪过。
在她二十多年的光阴里,在伟大的民主的金陵,她和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从不曾向谁屈膝下跪。
而在这千年前的中世纪,所有的人都在跪着生,面对眼前这位中原最伟大的国王,她却不曾乞求他半分怜惜。
此刻,此后,他是她的王,她愿意为他下跪,此生此世。
“王爷!”秋官双手捂脸,激动得嚎啕大哭,“公主说话了,你得快些扶起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