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堆满小钟山,寒风四起,竹影婆娑,万千冰条玉洁冰清。
毓章宫内很是寂静,众侍从知道子薇不喜热闹,早早把杂事做完就各自就着火炉安息。
子薇就着蜡烛在写曲谱,偶尔回忆起什么就在宣纸上写一点。若没有记忆就斜卧在卧榻上看书。
甄夫人在旁边做些手工。
毓章宫总管姑姑白芷一边帮甄夫人打下手一边打磕睡。
“要不,你们先去歇息吧。”子薇抬头对娘亲说。
甄夫人抬头看看白芷,悄声笑:“看这丫头,也是她福份,在哪都能睡着。那些逃难的时候呀,在玉龙岭,她也能这样坐着就睡着呢。”
甄夫人轻轻摇摇白芷:“白芷,你去先睡来着?”
白芷吓了一跳,站起来傻愣愣地说:“小姐呢?小姐呢?”
子薇暗笑:“我在这呢,你呀,做梦都要吓死我。”
白芷抚胸喘气:“小姐你在就好。小姐你在就好。我刚做梦呢,梦中又不见你了,我和表小姐就在后面追你,一直在追——”
甄夫人轻轻点点白芷的额头:“你这梦都讲一百遍了。”
白芷有些难为情地笑:“我真是这样做梦的呢。”
“你们先去睡吧。”子薇说。
“我是毓章宫总管姑姑,小姐你不睡哪有我睡的份?”白芷有些委屈。
甄夫人笑:“看你那小样,你也就管你家小姐吃睡呗。”
白芷傻乎乎地笑。
门前一尊阴影,郭小拽走进灯光中:“禀告公主,有人求见。”
子薇有些惊讶:“都这时辰了,谁呀?”
郭小拽看看甄夫人和白芷:“幽州人卫礼。”
郭小拽自打从木里河沙滩救回卫礼后便明白这个幽州人是猫头鹰首领。
甄夫人抬起头讶然。
白芷捂着嘴。
子薇奇怪地看着他仨:“你们都认识卫礼吗?”
自清醒以来,子薇只知晋王爷派人到契丹寻回她爹和娘亲、白芷,但因奕帆反复交待不能告之她某些事情,所以她并不知细节,更不知卫礼是猫头鹰,是她的未婚夫婿王奕帆。
甄定远反复叮嘱夫人和白芷不得说出有关猫头鹰的一切。
甄夫人迟疑着说:“白芷随我去厨房为你家小姐准备些吃食吧。”
白芷尴尬地看看子薇,欲言又止。
甄夫人和白芷走出房门,见郭小拽身后的阴影里有一个着黑衣戴黑斗篷的人。
白芷张了张嘴。
甄夫人拉了白芷下楼。
郭小拽也转身离去。
子薇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黑衣蒙面人。
那人走到蜡烛灯光下,除去斗篷,露出一张略带嘲讽的疲倦面容。
那黑衣人正是幽州人卫礼。
“卫礼?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子薇皱皱眉头,从卧榻上起身,定定地看着她,慢慢地,一抹冷笑浮上那张瘦削的苍白脸孔: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猫头鹰。当初在老房山时,我在昏迷的最后一刹那,听得晋王爷有一声命令是下给猫头鹰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一直就是晋王爷派来潜伏在我身边的斥候。”
“是。只是之前在幽州非为小徽而去,因缘际会,晋王最后令我带你回晋阳。”卫礼轻轻地说道。
“你一直都在骗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包括晋王最后率兵追击,轻易找到我们的宿营地,还在山涧里阻击我们,都是你留的路迹是吧?”子薇看着卫礼,冷冷地问。
“是的。”卫礼直言不讳,“我以为只有回到晋阳你才能安全。”
“给我下毒也是为了我的安全?给小狼下毒害他命在旦夕也是为了我的安全?”子薇的眼神越来越冷。
“非我所为,我也不知是谁所为。”卫礼斩钉截铁地说。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子薇漠然一笑,回头看着窗外:“我杀不了你,你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原本也不想再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生活得好,只要你平安,我所图不多。”卫礼言语铿锵,双眼热烈地看着子薇。
子薇坐回卧榻,拿起书假装读:“你起开吧,我们两清了。”
“小徽你得小心,晋宫中将有人对你不利。”卫礼点点头,说罢此语转身欲走。
“你凭什么叫我小名?难道你不知王爷已封我为幽州公主吗?”子薇抬起头冷冷地说。
“我还知道王爷新封你为甄妃,只是你坚不受封。”卫礼回过头来看着那卧榻上的美人轻声说,“虽不为我,但也足够我一生敬爱。”
“放肆!”子薇轻声斥责道。
一道黑影掠进屋内,是郭小拽,他抽剑在身,见子薇和卫礼只是言语往来,有些不解地望着卫礼。
“公主,需要我请他离开吗?”
子薇盯着卫礼,卫礼也盯着子薇。
“你先下去吧。”子薇轻轻地对郭小拽说。
郭小拽插剑入鞘,看了卫礼一眼,然后出门下楼。
“你也起开吧,我们两清。”子薇轻轻点头,不欲再和卫礼纠缠。
卫礼盯着子薇,突然抬手往脸上抹去。
“你可以看不起我,但我不要你一生恨我。我不是骗子,没有对你和你在意的人小狼、白芷下毒。如果这样能令你相信我的话,那我也只有如此——”
一张人皮面具缓缓落下。
灯光中,一个脸庞棱角分明,身材健壮高大,英俊而潇洒的男人昂立,他双肩很宽,眼角上扬,身板挺得笔直,深邃的眼眶有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是她的男神,她从十六岁到二十三岁痴迷地单恋着,最后他却爱上她的闺蜜姗娜导致她坠入凤凰河的罪魁祸首。
七年里,他有很多机会对她说出实情,但他却毫不怜惜地将她变成全班乃至全校的笑柄,她为他的每句话而动情,她为他的每一天而神魂颠倒,但他从来就没看重过她的真情。
从来没有,视她为一个卑微丑陋的路人甲,置她于可笑可悲的万劫不复之地。
他是她这一生的恶梦,他是她这一生最不可度过的劫数。
子薇抬头,睁大眼睛压抑地捂着嘴摇头低喃:“不,不可能,不可能的。”
奕帆静静地看着她。
“你不是的,这不可能的,你不是的。”子薇喃喃地摇头,反复对自己说。
奕帆叹口气:“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嫉妒你和我哥以及曾公子,不该不相信你的清白,不该离开你,让你一个人在潞州历尽艰辛。”
“……”子薇大张嘴巴,无言以对。
奕帆走近一步,抓着子薇的肩膀轻摇:“对不起,是我错了,小徽,一直都是我错了。我不是有意骗你的,在幽州我不敢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我也不能带你离开,只想着你在陆府或许稍有安宁。”
“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骗我?”子薇喃喃地问道。
子薇突然甩开卫礼的手,大叫:“王奕帆,为什么你要骗我?七年了,你为什么要骗我?”
奕帆张大嘴:“什么七年?我从天佑十六年离开潞州算起,只有五年。”
子薇有些悲惨地摇头:
“王奕帆,我高一时就认识了你,你骗了我七年。你不爱我,却一直置我于可悲境地,七年,整整七年,你有很多时间来说出真相却一直不说,你让我整整七年都以为你是爱我的。你是个骗子!”
许是在桑乾河摔坏了脑子,许是过度的惊吓让她胡言乱语,她才清醒过来不久,她经历过太多灾难。奕帆有些怜惜地望着他的小徽,他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心痛地欲言又止。
俄倾,他再次紧紧抓着子薇的肩膀:“听我说,在幽州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是我对不起你,我真的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有任务在身,不能与你相认。你一定会明白我的对不对?”
子薇惊恐地摇头:“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在骗我,当初在金陵时是这样,在幽州时是这样,现在在晋阳也是这样,我不会上你的当了。我永远都不会上你的当了。”
奕帆吃惊地望着子薇,突然抓住了关键:“你说我在金陵骗过你?”
子薇沉浸在金陵和幽州的痛苦经历中,把现实中的王奕帆与在金陵时的初恋情人混同,同样的名字,同样的酷帅面孔,她不能不误以为是一个人。
“你和姗娜一起骗我,我那么可笑,一直以为拥有你的爱情,很骄傲地活在这份虚假的友情和爱情中,七年,整整七年,你骗了我整整七年啊——”
奕帆愕然,他不知道姗娜是谁,也没有去过金陵。
过多的痛苦,沉重的过往,将小徽压得精神失常,分不清梦里梦外。他心痛地看着她沉浸在疯狂的回忆和梦魇的虚幻中不能自拔。
他将她再次揽进怀里,温柔地说:“小徽,我这一生还不曾去过金陵,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会陪你去那里。我发誓我以后决不会再骗你了。”
子薇将奕帆推开,恨恨地说:“你有一张人见人爱的脸,就是你这张脸,让我过去的七年生活在美丽的谎言中,而一朝醒来,却在这兵荒马乱的残唐岁月。”
“徽儿!”甄夫人颤微微地站在门口。听到两人的争吵,她不明所以。
原以为,两人多年后重逢会喜极而泣,现在却是互不理解争吵不休。
甄夫人和奕帆一样,将女儿的胡言乱语归结于曾经摔下桑乾河摔坏了脑子,以及长久的病痛所至。
“小姐……王公子。”白芷端着一碗红枣糖水不知是进还是退。
子薇从激动中清醒过来,看看甄夫人和白芷,再看看她身边的奕帆,蓦然明白她身处何时何地,才知自己刚才在对牛弹琴。
一阵悲凉袭上心头。
莫道佳人总是痴,惺惺怜俐没便宜。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他不是他的男神,他只是潞州王老爷家二公子王奕帆,幽州骗子卫礼,晋国功勋斥候猫头鹰。
虽然他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子薇恢复平静,指指奕帆:“你们?”
“王公子从契丹将我们救回来的。”甄夫人不得不说实话。
白芷为难地看看奕帆,又看看地上的人皮面具:“他是——他是猫头鹰啦。”
“我知道了。”子薇点点头:“谢谢你救我娘亲和爹爹,还有白芷!”
她突然而来的冷淡和疏远明白无误,一袭莫名其妙的微笑袭上美丽的脸庞,喃喃地说:“猫头鹰,卫礼,王奕帆,原来都是同一个人。”
奕帆看看甄夫人和白芷,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人皮面具,略带嘲讽:“我有时也不知自己是谁,幸好你们还记得我。”
甄夫人和白芷傻傻地看着奕帆朝外走。
他的脚略有些沉重,似乎有万语千言,却是再无法开口。许是感觉到了子薇那无言的冷淡,许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奕帆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脸上多了一层忧郁:“记着我的话,你们并不是安全的。另外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我只是路过此处顺便向郭小拽将军辞行。”
“我要喝水。”子薇有气无力地说。
“这不是水,是红枣糖水。”白芷忙递过手中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