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了,他感觉到了死亡的危险,看到了明天的黑暗。
他在屋里焦急、忧虑,
“王爷呢?”
“去北郊打猎了。”小奴才棒子回说。
“成德节度使呢?”
“都和王爷一块去了。还有魏国公等王子都随王爷大驾。”
张承业叹口气。
晋国伟大的国王李存勖天生尚武,精于骑术和射箭,是沙陀一族最勇敢的战士。可是,他一味地往前冲,却不虑后方的根基是否牢靠。
俗话说立国易守国难啊。开疆拓土需要勇士冲锋陷阵,也需要能人智士守卫。
他对两代晋王忠心耿耿,愿意辅佐晋王建立千秋伟业。可是他不愿意晋王争夺帝位,他是大唐的忠臣,也是晋国的忠臣。
只有永远属于大唐的忠臣,晋王才是他最伟大的国王。
而不是最伟大的帝王。
他焦急地在屋内团团转。他得找到办法来扼制王爷的愚蠢。
“备轿,去小钟山。”他吩咐小奴才棒子。
所谓病急乱投医,不管有用没用,他都得试试。
一顶四人黑色软轿从晋阳宫中缓缓而出,直奔小钟山。
轿前有两个小奴才随从。
黑色软轿到达毓章宫门前停住,小奴才棒子颇有些傲视的样子前去拍打宫门:“开门,大内总管张公公到。”
没人应门。
棒子有些用力地拍打宫门:“开门,大内总管张公公到。”
还是没人应门。
轿夫将轿门倾斜,张承业自软轿中走出,走到毓章宫门前,伸手制止小棒子。
张承业略弯腰恭敬地对着紧闭的宫门说道:“烦通报一声,晋阳宫张承业求见公主!”
宫门吱呀一声开启,郭小拽抱剑走出,对张承业略一点头算是回礼:“张公公,公主正在休息,不会客。”
张承业依然恭敬有加:“老奴就在这等公主醒来。”
郭小拽轻轻舒口气,既不请张公公进宫也不便当着他的面关门,耸耸肩,也就倚着门看他。
小棒子睁大眼睛,想那张承业年已七十二三岁,在晋国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举手投足便会人头落地,而在这不受封的毓章宫却受这等闲气而无任何不适脸色。
第一次到毓章宫的小棒子无论如何有些想不明白。
略一盏茶时,白芷从内宫走出,歪着头看郭小拽:“小姐说请公公在后花院散步。”
张承业抬头满脸堆笑:“老奴谢过公主,谢过白芷姑姑。”
白芷蹦蹦跳跳地跑开。
小棒子过来扶着张承业,张承业甩开小奴才,回头对众人说道:“你等在这好生等着,勿扰了公主清净。”
说罢,张承业小心跨进宫门。
郭小拽轻轻低头,宫门在张承业身后闭上。
小棒子惊讶地指指关闭的宫门:“这是?”
没人理他。
小棒子就径直蹲在地上,看地上的雪粒。
白芷蹦蹦跳跳地领着张承业往后花院而去,张承业看看走路不合礼仪、没有半分宫廷教养的白芷,轻轻摇头微笑。
作为晋阳宫中的大内总管,他自是知道这毓章宫没有半分宫规约束,包括这位新封的毓章宫总管姑姑,只因是公主的贴身丫头而己。
在后花院梅林下,婷婷玉立着一位瘦削的玉人,披着金黄流苏淡蓝披风,穿着一件铜绿孺裙,长裙施施然飘飘然。
一阵微风吹过梅林,梅香四溢,那妙人儿似乎在静听梅语,又似乎在享受梅花芬芳。
“老奴见过公主。”张承业在梅林边缘恭敬地行礼。
那妙人儿回过身来,分明是当初的幽州公主苏子薇,来自潞州的甄定徽,小钟山的睡美人,玉皇山的无名贵人。
子薇淡然一笑:“公公何需如此?民女乃潞州甄氏,当不起公公这一礼。”
子薇眼中自是万般清澈,心中却有千般思绪。
张承业走近公主,“公主近来可好?这新建的毓章宫可有人扰公主清静?宫中奴才有不服管教,但请告知老奴。老奴定不饶。”
“公公此来特为民女事而来还是另有所事?”子薇淡然而言,似乎不惯寒喧。
张承业哑然,略愣一愣,只得直说:“老奴有诸多不解,日思夜想,只得前来求公主略示一二。”
子薇回头淡然一笑:“公公对晋王爷忠诚万分,自是对王爷身边的所有人都知之甚多,民女还有何事为公公所不知?”
子薇这话自是对张承业遍布晋国的斥候有所了解,也相信这位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内总管必是手腕宽大之人,暗探四布,遍地爪牙。
张承业倒也不以为意,叹口气缓缓说道:“老奴受老王爷恩惠,万死无报,自是对小王爷千秋功业鞠躬尽瘁。”
子薇点点头,也知这张承业是实话,他身为晋阳宫中大内总管,晋国财务大臣,河东监军,是晋王爷的肱骨大臣,不贪财,不近女色,万般忠诚只为辅佐王爷。
“公主在潞州时便少有名,据说当时的三元寺道长曾言公主凤凰于飞,母仪天下。但在幽州时何以拒王爷千里之外并夜逃老房山,以致两军对垒,公主身中数毒?难道系人胁迫?”
张承业轻声道出心中疑惑。
子薇回头看着张承业,轻轻地说:“如果民女对潞州前程往事并不记得,公公可相信?”
张承业愕然。
“如果民女夜逃老房山系身感危机命在旦夕,公公可相信?”子薇又轻声说。
张承业轻轻点点头:“果然如此。那公主自是知道小狼是契丹狼主?”
“不知,至到幽州南城耶律倍举剑之前。民女当时甚至不知面对的是契丹皇太子耶律倍。只是后来幽州百姓议论纷纷时才略有所知。”子薇想也不想地说。
张承业低着头,似乎在考量子薇的话,缓缓地说:“可是公主却拿了小狼送往老房山,如果说公主与契丹人没有往来,何来这一着?”
子薇看着张承业:“公公疑我为契丹奸细?小狼先后历险,我主仆三人都已中毒,民女不知毒从何来,也不知谁要置我等于死地,就算是赌,民女也得把小狼送走。”
“原来如此。只是不知公主何以知道那契丹皇太子在老房山?当初两军在老房山相互埋伏,除王爷外仅有少数人知道,甚至在幽州也无人得知,公主何以以身犯险?”
“老房山是契丹人北退的路径之一。民女并不知两军在老房山设伏。若要还小狼于其父,老房山是首选。”子薇据实以告。
张承业却步步紧逼:“契丹人战败数日,可耶律倍还在老房山不撤,至到公主到来,此其一;幽州万民俱言当时公主曾在南城上斥责皇太子退兵三百里。这三百里之数正是老房山,此其二。”
“公公在这四年里完全可以置民女于死地却容忍王爷为救民女百般奔波,想来不是希望民女活着,却是为解心中之惑?”子薇有些苦笑。
“公主只要不对我晋国危害,不危及王爷千秋功业,老奴何需费心?”张承业目光如神,一眨不眨地盯着子薇,以他几十年人生阅历来审视眼前这个小女子是否谎言。
子薇看着张承业,良久,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只怕这危害晋国千秋功业的非是民女。”
“世人皆言公主有预言之力,幽州城破之前,万民皆曰仅公主坚信晋王会救幽州,而据老奴知道,当时王爷有意放弃幽州。凡此种种,老奴日思夜想也不得其解。”
“公公可曾与王爷说知此事?”
“王爷智慧为情所蒙,一时看不到烟尘之下蝼蚁频生。而据老奴所知,魔鬼都隐藏在细节之处。”
“公公对王爷的忠诚无可比拟,民女对王爷感激之情同样堪比日月。公公既不知潞州之徽非幽州之子薇,又何以知道幽州之子薇非今日之徽。”
“难道公主始终不愿告知老奴其中诸多原由?”
“公公位居高堂,眼见黑白,有时候黑多白少;耳听是非,有时候非多是少。民女清净幽居,嘴食五谷生百病,心中自有爱憎贪嗔痴。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既如此,老奴纵粉身碎骨也要护王爷周全,便免不得与公主为难,相必公主能谅解老奴之情不由己。”
张承业心中愤愤然,他怀着百般疑惑而来,非但不能解疑释惑,心中更是愁上加愁。
“老奴告辞。”张承业愤然转身,王爷如此在意此女子,全然不顾此女百般疑点,以致招来祸害,内宫生波,政事疏远。
“难道公公不想知道何以保证王爷百年基业吗?”子薇见张承业转身之际老泪交加,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保主子伟业终日奔波,遂叹口气,冲口而出一句令她自己也深感震惊的话。
张承业骤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向那个冬日寒风白雪中的妙龄女子:
“如果公主真如刚才所言对王爷感激之情堪比日月,如果公主真有预测祸福玄女现身,如果公主可以佑我主子哪怕凤凰于飞,老奴愿意肝胆相照,以死相谢!”
张承业缓缓下跪:“如果公主不愿佑我主子,请让老奴代王爷敬请公主暂居他处,所有罪过,老奴一己承担。”
子薇缓缓走到张承业面前,弯腰扶起他:“公公年岁已大,何需动膝。只怕民女所言,公公不信,所以民女不敢言。”
张承业揩揩老泪,涕泪交加:“但请公主所言,老奴无有不从。”
子薇叹口气,转身朝梅林中走去。
张承业亦步亦趋,紧紧跟随。
“祸害王爷万年基业者,当是刘氏玉娘,如妲己祸商,刘氏乃王爷身边蛇蝎——”
张承业大吃一惊:“刘氏乃王长子生母,深得曹太夫人和王爷宠爱,虽贪财枉法,并无大过,罪不及死,更无妲己之说,何以如蛇蝎?”
子薇折一枝雪中梅花,轻轻放鼻息中,似乎没听见张承业的话。
良久,子薇说出六个字:“此一时彼一时。”
张承业暂且放下心中疑惑,说道:“老奴但听公主下文。”
子薇回头,将手中梅枝伸到张承业鼻息间:
“你今天嗅不出万般梅香之气,但它终是梅枝,来年春天将枝繁叶茂。王爷身边李嗣源、李从坷、石敬塘一脉,他日必生司马昭之心,公公可有对抗之力并一举减灭?”
“啊?!”这下,张承业目瞪口呆,惊得魂飞魄散。
成德节度使李嗣源乃老王爷李克用膝下大太保,英勇善战,所向披靡,在晋梁交恶数十年来立下赫赫战功,更是国之栋梁。而李从坷乃李嗣源之子,石敬塘乃李嗣源女婿,李氏一门父子功绩赫赫。
“公主当真?”张承业膝下有些发软。
“如幽州不会城破,如契丹皇孙当完璧归赵一样。”子薇轻轻地说。
张承业无言以对,如果幽州不会城破,如果契丹皇孙会完璧归赵,这些当初都是预言成真,那刘氏玉娘真如妲己祸商?那李嗣源父子三人当真司马昭之心?
这是天将倾地将覆啊!
“请公公放心,潞州甄氏永不为晋王妃。”子薇看着张承业坚定地说。
张承业嘴张了张,紧紧地摁住热血上涌的心口,哑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