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慢慢睁开眼睛。
深涧宽谷里的雾依然很浓，湿淋淋的树丛下扑腾起一群群栖息的燕鸟。
十步外契丹人众正怒目而视。
小萧氏长跪在众人面前，声音有些嘶哑，一遍一遍地说着：“我求求你们还我孩儿，我什么都可以答应的，我只有这一个孩儿啊。”
“你醒了？”卫礼极温柔地轻声问道，仿佛只有他俩，眼前剑拔弩张的众人都不存在。
子薇虚弱地抬头看着众人，凤儿，翠儿，还有白芷，以及白芷紧紧地搂着小狼。
高大举和鞑吉特持着刀剑卫立前面。
在高大举和鞑吉特的前面，是众多的契丹骑兵。
子薇回头，看见数步之距拿着排驽的卢少羽。
她轻轻点头。
在她昏迷的这一刻钟里，众人都还安好。
她的眼睛越过众人，看见那跪在地上哀哀哭泣的契丹女人。
然后，她看见了他。
他英俊的脸庞略有些忧郁，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眼睛平静地与她对视，没有恶意，没有敌意，也没有高兴或不高兴，只是一平如水。
他依然穿着那天攻上南城时的那身纯白银铠甲，或许，在整个契丹帝国，在整个中土残唐，都只有他才配穿这身纯白银铠甲。
他如天上战神下凡尘。
只是，他剑入鞘，战马在旁。
他一直站在那里等她醒来。
“公主安好。在下契丹人耶律倍见过幽州公主。”耶律倍向子薇轻轻地点头，似乎他们老早就熟悉。
小萧氏听到耶律倍说话，一骨碌翻身爬起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中原女人，看看四周，众人都默不作声，遂立马再跪下：“公主，我是兀欲的娘亲，求求你将孩儿还给我吧，我什么都可以答应的，只要你说出来的，我都会答应。”
子薇轻轻笑笑，伸手向白芷要过小狼。
白芷从怀里掏出小狼，瞧瞧那些如狼似虎盯着她的契丹人，将小狼交给子薇。
“姐姐！”小狼脆生生地叫道。
耶律倍和小萧氏瞪大眼睛。
“他会说话了吗？他真的会说话了吗？他才九个月大呢，他竟然会说话了。”小萧氏欣喜万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冲向子薇。
高大举站到小萧氏面前。
小萧氏一愣，又冲向耶律倍：“太子你听到了吗？我们的皇儿会说话了呢，他会说话了呢。”
耶律倍平静地点点头。
小萧氏立马退回复又跪下：“公主，我先前不知你的尊贵身份，你大人大量勿计较。”
子薇淡淡一笑未说话，只是眼睛专注地盯着小狼。
小萧氏热切地说：“你把我皇儿还给我，我可以把太子府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的。真的，你就是要我赔那位姑娘的胳膊我也愿意的。”
子薇这才抬起头看着小萧氏，平静地问：“你说这小狼是你的孩儿，有何证据？”
小萧氏急急地说，“他不叫小狼，他叫兀欲，他是我太子府的长子，是契丹帝国的皇长孙——”
卫礼轻笑：“原来此小子这么重要啊，居然还是皇长孙，要是我一刀结果了他，不知那耶律阿保机是否会后悔兵围幽州了？”
小萧氏睁大眼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回头望向耶律倍。
阿里滚走上前来跪在小萧氏身边：“公主，在下阿里滚，当日你在凤凰山给我赐名叫红蓼，你还记得吗？”
白芷指着阿里滚大叫：“是你吗？哦，我们都没杀你呃，你还带人来杀我们，好不讲理你！”
阿里滚低头什么也不敢说。
子薇看看阿里滚，微笑：“好啊你还活着，身上的伤好了吗？”
阿里滚低头：“奴才谢谢公主关切。当日红蓼在凤凰山见过小皇孙，皇太子数月来一直在寻找小皇孙。红蓼恳请公主将皇孙还给皇太子。”
这阿里滚将皇孙皇太子说得倒是蛮顺溜，但听到高大举众人耳里却是分不清。
他咧咧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是要将这小子还他娘亲是不是嘛？”
子薇一手抱了小狼，一手绕着小狼的手指玩，问小萧氏：“小狼走失时穿的什么衣服？”
红蓼扭头看着小萧氏：“快回公主的话呀，皇长孙那天失踪是穿的什么衣服？”
小萧氏一脸苦相：
“不是我给穿的，是那个贼汉人给穿的，哦不不不——是那个汉人奶娘给穿的，但是我记得他的襁褓是铜绿色的双面绣缎，很贵的深铜绿色，绣有龙、虎图腾图案，边缘饰有紫色貂毛，脖子上挂着一个雕有鹰的彩色翡翠玉玦。”
“好了，公主问啥你就回啥吧。”耶律倍打断小萧氏的话。
小萧氏闭了嘴，一脸热烈地望向子薇怀中的小狼。
“小姐，我们在桑乾河边捡到小狼时他是有个铜绿色襁褓？”白芷回忆说，“可是后来进城后就扔了，太厚了，一点用处都没有。”
子薇漫不经心地从小狼脖子上掏出那个编有小狼胎发的彩色翡翠半月形玉玦问小萧氏：“可是这个？”
小萧氏伸手脖子细看：“似乎是。但是没有这个毛发的。”
子薇抬起头来看着小萧氏：她是诚实的，因为没人告诉她这彩色翡翠上的毛发是子薇后来用小狼的胎发编的。
子薇知道这对面那个浑身穿金戴银的女人的确是小狼的娘亲，竟突然希望小萧氏会认错了孩子，心里有些不舍小狼的离去：“这——他这身上可有什么印记？”
“有啊有啊，”小萧氏热烈地说，“当时他出生呀邱道长来看过，说我家皇儿奇骨贯顶，天生重瞳，是位极人臣之面像，他日会位至九五至尊！”
小萧氏这话一出口，便吓得捂了嘴巴。
耶律倍大吼一声：“你这多嘴妇！”
耶律朝惊愕地抬头，突然举起狼刀：“我等愿割舌以血誓：我等未听见夫人说话！”
此话一出，众契丹骑兵突然哗啦一声响，均已将身上刀剑横在脖子上。
原本蹲在地上的弓箭手也丢下弓箭，抽刀在手。
子薇众人愣了：发生什么了？契丹人要集体自杀？
耶律倍扭过脸。
只得一片惨叫，浓雾中血腥之气笼罩，带血的刀剑纷纷掉落地上。
数十契丹骑兵竟因小萧氏一句话集体割舌自残。
白芷吓得惨叫一声伏在凤儿怀里，翠儿也别过脸去，不看地上那些还带着温度痉挛的舌头。
足足二十个人啦，竟因小萧氏一句话就莫名其妙地断舌血誓。
小萧氏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子薇闭闭眼睛，若要说错，此皆因她问话而起，小萧氏仅是一位母亲，为了救自己孩儿而说错一句话，便害了数十人终身不再说话。
“你真愿意还我侍女胳膊？”子薇睁开眼睛看着小萧氏问。
小萧氏抬起泪眼，坚决地点点头：“便要我偿命也行，只要公主将我孩儿还来！”
子薇看着怀中的小狼，轻轻地说：“好吧。”
子薇不再看小萧氏。
那意思，小萧氏若将翠儿的胳膊还来，子薇便将小狼还她。
小萧氏膝行至耶律倍面前，耶律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萧氏给耶律倍叩头：“是我将孩儿丢失，在此若能以一臂换回孩儿，纵皇太子今后视我丑陋，不再有任何恩爱，臣妾也心甘情愿。”
耶律倍看看子薇，再看看膝下的小萧氏，扭开脸。
“臣妾只求皇太子勿因臣妾之罪伤了你父子情份，保全我孩儿！”小萧氏哭泣着说。
耶律倍脸色如冰兀立着。
他想要回孩儿便得牺牲侧妃一条胳膊，这事他没得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红蓼心有不忍，轻声为小萧氏求情：“公主，你便饶过她吧。”
子薇似乎没听见。
高大举扭过头看着子薇。
翠儿轻轻地走两步挨到子薇身边，悄悄地说：“子薇，我，我也不必的——”
子薇似乎对眼前众人的神态毫不在意，只是和小狼绕着手指玩。
小萧氏的眼光落在子薇怀里的小狼身上，那孩子竟看都不看她一眼，甚至还不会叫她娘亲。她不能舍弃他，纵使别人要她的命，她也会给。
因为，她是他的娘亲。
如果这是要回他的唯一途径，那她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子薇稍稍侧脸看了卢少羽一眼。
卢少羽嘴角牵牵。
小萧氏膝行到耶律朝马前，捡起一把带血的剑，深吸口气，毫不犹豫地朝自己的胳膊砍去。
电石火光之间，“当”地一声响，小萧氏手中的剑落地，她身边多了一支箭。
小萧氏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子薇，然后又扭头去看耶律倍。
耶律倍回过头来。
卢少羽恨恨地瞪着小萧氏，手中的排驽仍然毫厘不差地对准她。
耶律倍对子薇弯腰致谢：“多谢公主手下留情。”
子薇抬头苦笑：“只要是母亲，都会宁愿自己死也要保孩儿平安的。”
小萧氏忙转身对着子薇跪谢：“谢公主成全，谢公主成全！”
子薇缓缓地说：“古有曹猛德割发代首。这里的众人都曾为保护小狼历尽艰辛，你也割发代手吧。”
小萧氏涕泪交加：“好好好，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耶律倍扶起小萧氏：“此应有本王来感谢各位护我犬子之情！本王愿对天盟誓：今天护我孩儿之人，本王必一生感恩！”
耶律倍取下头盔，递予耶律朝。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腰中匕首，轻轻一割，一缕头发便飘落。
那缕发丝随着微弱的风飘到白芷脚下，白芷瞪大眼睛看着那缕发丝。
子薇咳嗽几声，心有不舍地将小狼交给白芷。
白芷眼泪汪汪地看着小狼，小嘴一呶就要哭出来：“你就走了呢，以后不能找姐姐了呢。”
小狼毫不知情，伸出小手拍拍，咯咯地笑：“姐姐！姐姐！”
小萧氏满脸羡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红蓼走到小萧氏身边扶着她，轻轻朝她摇头，摁下她的手。
小萧，咬着嘴唇，轻轻地叫道：“兀欲我儿。”
红蓼轻声安慰道：“你别着急，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啊。”
小萧氏含泪而笑。
“皇太子请移步说话。”子薇对耶律倍略点头说道。
这说来也怪，大名赫赫的契丹帝国皇太子，那身份是何等尊贵，手中狼刀杀人何止千万。
但子薇就这么轻轻一句，耶律倍也没问为什么，竟随意地就走了过来。
子薇朝旁边走去。
那卫礼的眼睛一直随着子薇转。
卢少羽手中的排驽也一直瞄准着耶律倍。
但耶律倍似乎不在意他们敌视的目光。
“公主有何吩咐？”耶律倍如朋友相见似地点点头。
子薇看着抱着小狼的白芷轻声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得把我的侍女白芷也一起带走，她和小狼都已中毒，我无法救他们。”
耶律倍震惊地看着虚弱的子薇，她嘴唇青紫，脸色煞白，明显是中毒的迹象：“难道公主你？”
子薇点点头：“我也中了毒，命不久亦。你得保证让他们活下去，小狼，还有白芷，找到解毒的办法，救他们。”
耶律倍咬牙切齿地道：“是谁下的毒？我誓把他们碎尸万段！”
子薇有些精疲力竭地摇头：“不重要了。带他俩走，让他们活下去吧。”
“子薇！”凤儿惊叫道，“快看！”
子薇循着凤儿的眼光看去。
身后的浓雾中淡出一队人马，那骑着高头大马、脸庞宽大，头戴王冠的正是晋王李存勖。
“哦，契丹人的皇太子耶律倍，这可是出乎我等的意料啊！”李存勖微笑着对他身后的大太保李嗣源说：“他似乎是你的身下败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