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锐猛然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抬脸望着钟和,见对方的表情极其严肃,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文锐有些迷惑。
他直勾勾盯着钟和的眼睛,这是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没有丝毫的躲闪,目光非常诚恳,只是文锐隐约觉得其中带有一丝戏谑,似乎对自己的状况有一点点幸灾乐祸。
文锐动了一下上眼皮,把目光下移,看着钟和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皮肤白皙,指甲齐整干净,骨肉丰腴有力,搭脉的动作准确娴熟,可以判断搭脉是他惯常做出的动作,推测应该是个医生,只是不太像他所谓刚毕业的实习生。
这种脸贴脸的距离,让习惯与人保持距离的文锐,感觉很不舒服,浑身不自在。
钟和已经越过了他的个人距离,这种逼问的方式也有些冒犯的味道,可是观察钟和的微表情,似乎并无恶意,难道真得是了解病情所需?是自己过于敏感,想多了吗?
文锐将小臂向内一旋一带,把钟和的手甩开,轻声说道:“法医”。
顺便把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落在自己的手腕处,心里默默数了数脉搏,心里越来越惊异,因为虽然西医测脉搏只能判断一下心率和心律而已,可他测过之后的感受是自己心率正常,节律与常人无异。
中医切脉的神奇之处,他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在他心里已经选择了相信对方。
钟和看着他测完之后,耳语道:
“姓名?”
“梅爱苏!”
“工作单位?”
“761信箱。”
“761信箱是干什么的啊?”
“这个不太方便告知,请理解。”
钟和恢复正常的声调说着:“早这个态度不就好了嘛!”
接着又贴着文锐耳边悄声说:“你们法医是不是看谁都像坏人啊?我就是见不得你对我一副戒备的嘴脸。”
接着钟和稍稍直起腰,肩膀微微后仰笑道:“放心吧,暂时还死不了。我给你扎几针吧!先声明啊!不保证有效哦。”
钟和不等文锐同意,不知道他从哪里摸出来的银针已经分别扎在头顶神庭、前顶、百会、四神通、风府,以及合谷穴、足三里,穴位精准,干脆利落。
文锐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摆布过,一时有些怒气,可头顶上被人家扎着针呢,他却又不知如何发作,只能把气压在心里,自己闷着,坐观其变。
文锐思量着刚才与钟和的谈话,可能是之前人家跟自己聊天,原是带着坦诚结交的意愿,结果自己职业习惯导致言语中让对方以为自己对他句句防备,不愿透漏个人信息,当然事实上他确实刻意隐瞒了。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职业习惯……”
钟和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于是文锐顺从地闭上眼。
渐渐地,文锐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头顶处缓缓流淌开来,没过紧紧揪在一起的心脏,像干枯的玫瑰花苞浸在温泉水里,紧缩着的心慢慢舒展开来。
暖流绵绵不绝,聚而成汤,氤氲着水汽,熏蒸着他的身心,说不出的舒适惬意,仿佛一晃神,身子就会漂浮起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钟和迅速将针取出,收好。文锐却觉得如冬日里泡着温泉饱饱睡了一觉醒来,通体舒畅,精力充沛。
睁开眼,文锐一脸谦恭,心悦诚服地表示感谢,希望到了上海可以请钟和吃饭,以表达谢意。
“吃饭就不需要了,我还有事。”文锐观察了此时的钟和,仍是平和淡然的表情,并没有因此态度倨傲。
钟和把文锐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下面签着自己的名字,递给他。
“你如果再发作,各大医院都治不好的话,拿着这个纸条,找中和堂我爷爷那里看看吧。他现在一般都不给人看病了,你拿着我的签名应该可以通融一下。”
文锐心里恍然明白,这是个中医世家子弟,难怪年纪轻轻,医术高明。
“你的意思是我以后还会发作?可否给我一个诊断呢?”
“你这个病我也不是太清楚,我爷爷也许知道,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癔症吧。”
文锐不由自主警惕起来,心下质疑道:你不清楚这个病,怎么给我治的?还治好了?瞎蒙的?
“能解释一下吗?”
钟和眨了眨眼睛,调皮的语调学着文锐说话,“这个不太方便告知,请理解。麻烦你回自己座位上吧。”
钟和下了逐客令,文锐还想再问个明白。
钟和开玩笑道:“再不走,我要举报你霸占座位了哦。”
文锐只好再次表示感谢,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文锐闭上眼睛,一只手贴在胸前心尖搏动区,仔细去感受每一次的心脏搏动,节律舒缓而规整,跳动坚定有力,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整个传导的过程。
从窦房结开始起跳,心电波沿着房室结、房室束,往下分左右房室束,再传到心肌细胞,收缩,瓣膜打开,射血,瓣膜关闭,心房与心室协调多么精准而完美。
这样一颗鲜活的心脏几乎让他热泪盈眶,因为以往他触摸的都是冰冷而死气沉沉的心脏。
癔症是什么?应该算是一种精神障碍,需要心理治疗吧,自己怎么可能会是癔症呢?他一再追问工作,难道真得与工作有关?工作中与各种奇怪死因的人打交道是常事,难道是不知不觉中留下了心理阴影而不自知?
他思考着这件事,试着把思绪放远,在记忆中搜索,依然是摸不着头绪,恍恍惚惚有些疲累。
身体在摇晃中行进,不记得是驴车中的第几天了,到处是密林,蚊虫,瘴气,还有每天定时的瓢泼大雨,哦,是广西的十万大山深处。
他躺在草丛深处,全身剧痛,浓重的雨帘遮挡着视线,他根本睁不开眼,隐约中感觉有人靠近他,似乎是一个女人的脸,她在说什么?玉环?
……
动车的语音播报响起来,“亲爱的旅客朋友们,上海站到了……”他猛然清醒过来,双掌用力揉了揉眼睛,对,好像还说了眼睛。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找人还是找什么,遇到了什么事?后来怎么样了?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只有些很久远的碎片漏出来,文锐觉得心底里沉着一只塞着秘密的漂流瓶。
他赶紧拿出手机,迅速编辑了一大串文字,斟酌权衡了一下立即删除,只是简单一句话发过去:组长,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发完信息起身去找钟和,哪里还有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