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血红蔓延着自己,风声鹤唳,祸起萧墙。狂奔于荆棘丛里,身上脚上溃肿无形。地狱般的一群大型猎狗乱吠咆哮,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成为那群畜牲的口中食物。
一声凄厉叫喊,冲破小太监执事无邪耳膜,他醒了,汗蒸淋淋之间发现自己除了没被狗咬,其他倒是事实,身上脚上旧伤新伤叠如累卵,巨痛即使己处昏聩之中仍是尖锐难忍。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只问:“喂,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什么名字来着,怎么被打了一顿倒都忘了。”
自己叫傲无邪,是天元国皇帝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说未来横跨若干洲郡,辖区包括原来的昌蓝国,伽十国,伽南国,天元国,以及现在所处的魔珏国的天元帝国,父王的江山迟早是自己的。
所以虽说疼痛难忍,但他坚持用自己的肉屁股去挨了那些板子;虽说小时候没少挨过打,有一回甚至快被打死了,是师傅救了自己,他的腿就是那么瘸的。
自己白雪覆盖之下认识了师傅,从此师傅就把自己当亲儿子。虽然师傅与自己年龄差别太大,似乎总是力不从心,哮喘病发作的时候就喜欢打自己。
但是自己在这宫里的名字叫什么邪来,应该是“王文邪”。
“嘻嘻——”他伸了舌头出来,仿佛师傅就在眼前,“嗯哼,这回,一见面叫你打我屁股,嘻嘻,早有人先下手为强了——”
“地支58号,地支58号……”迷迷糊糊里,有人一直发出这个声音。小太监睁开眼睛,入眼处一片黑暗,手一动,便有铁链的声音咣咣作响。
“地支58号。”有人在门外又叫了一声。小太监恍如隔世想起,早上入监,不问清红皂白被打了十大板,扔这里告诉自己的,就这个号码。
蛋壳儿那虫又不干了,打屁股出得血,可是要断它口粮呢,它当然不干了,磨磨唧唧打滚到刽子手裤裆里一通乱咬,刽子手手抖,所以真正落在屁股上产生切肤之痛的也只有一两板而已。
“在。”有别的监室铁链拖地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刺耳无比。“王文邪,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快点!太后驾到……太后,这不洁之地……”
一片阴影笼罩在了月光下枯草乱棍之上,有个太监点了火把略远处插在墙上。小执事太监身下不能动,缓缓抬眼,一瞬间,瞳孔骤然紧缩。“月……树太后……你好……啊!”
“王文邪……北头山人,三年前来到琼穆都城,一年后入宫当了太监。”太后摒退其他人,嘴唇轻启,无声轻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刚刚午夜梦回时总是萦绕心头。
“月月,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反正杖笞也是挨了,值当我也算物有所值。哈哈。奴才都被重视到要调查身份的地步了吗?”小执事太监猛地一惊,他的清厉眼神依然明亮如玉,不见一丝情绪。在太后眼里,许是月光过于闪耀的过,小太监的身躯似乎伟昂了许多,脸上五官有些变形。
“邪儿……哀家看你是嫌打得少了?”口语威严,但是太后却面带了一丝微笑,那抹笑容看似残淡,却有些许暖意。她蹲下身来,隔了栅栏,一只手细细地从小执事太监脸上滑过,一直滑过背脊,听他嘶嘶哀鸣声才住了手,拿手指上来,火把下看,满手血腥,轻叹:“养心院总管太监得换换了,下手这么狠?”
“月月。多少年宫里明争暗斗,你杖毙了不少太监宫女,奴才应是第一个让你屈尊下驾来到这慎刑司的吧?”
“那倒也所言不虚。要不是刚刚才哀家做梦……我梦见梦里我都三十岁了,因这疮毒都还没有嫁人,在梦里我还掐指算了算,确是三十岁。亲朋好友爹娘一众人等全都着急,辱骂于我。哀家还想着,怎的?连个不好点的夫君都未觅得?不堪到如此地步。”太后讲着讲着,㩝了把草就席地背靠着栅栏坐了。
“孤独终老一生,是很可怕。后来呢……”小执事太监就也拖着残败不堪的身体隔着栅栏靠在太后肩上,给她撑住。
“后来?后来哀家就醒了。还摸摸哀家新做得的挂于床头的风冠,笑自己,哀家不是嫁与了先皇吗?哀家是人间最极尊至贵的魔珏国月树太后。这梦也是太荒唐可笑了……”似乎这暗黑无度的夜晚小太监的失而复得,让她几欲忍不住心中的悲怆,眼眸酸涩无比,却没有一点泪意。
神色漠然的紧紧盯着栅栏里的那张俊美容颜,谁也无法知道她内心的翻涌与不舍,“你为什么就是个小太监呢?”她被自己的婉惜吓了一大跳。
“月月,你见过一个人眼睁睁死在你面前吗?”他寂静的夜里问她。“三年前到琼穆城,举目无亲。我甚至不知道晚上睡在哪里?有个叫化子同情就允许我可以挤在他的床上,这个床是用马棚边破茅屋里窄木条堆在一起的,根本没有一个完整的平面,弄得我和小叫花好像断袖之癖似的。”
太后小心翼翼选择词汇,“不是,不是……你个混子……”
“断袖,你知道吗?就是男人跟男人在一起睡。”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张床只能弯着睡,因为腰上肉多一点,才能扛得住那些硬梆梆的木条子……”
“哈哈,我知道了,你害羞的时候就说‘不是’,‘不是’。我说到哪里了……噢,对,‘不能直着睡,只能弯着睡,还有硬梆梆的棍子’……哈哈,月月,你也太污了吧?”
火把不知什么时候熄了,太后黑暗里羞红了脸,不叠地否认:“不是,啊。不对,不要,不要。”
“什么?不要,女人大晚上的可不要说不要,不要。”
月亮弯弯绕绕地透过慎刑司的小窗照进来。一地斑驳。一时间沉默了好久。
“月月……”小执事太监说。
“干嘛?”太后问。
“月月,月月……”他又叫。
“又干嘛?不准叫了……”太后细细拿了一瓶金创药往小执事太监伤处涂抹。
“你不知道,叫,叫着月月,有止痛奇效。”
“惯会胡扯……小心哀家撕烂你的嘴。”
“不用撕。本来就是烂的,打板子太疼,咬牙咬得……刚刚说的那小乞丐,被车扎了,胸腔以下全烂了,浑身是血,他一点一点地爬,冬天雪地上枝枝桠桠好像一副梅花图。他求我,说来世报答我,毒药我都无钱买,拿刀我又不敢下手。路上正好宫里招太监,人又少,我就报了名,领了银子飞奔去药店买了最毒的药。……那时候,他的嘴里就满是污血……终于死了!”
太后就哭了。
隔着栅栏,太后依偎在小执事太监伸出的手形成的一个合围里睡着了。小巧的,瘦弱的身子,虽华衣锦服,奈不住偎了那个怀抱睡了,脸上黑斑点点,两颊红彤彤的像个孩子。这个单人小囚室有个小窗子,那里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太后那边儿有个门,门中间有个小窗,估计是送饭或者传话用的。小执事太监早早醒了,也没敢动胳膊,一个小宫女给牢房管事送什么东西,袅袅婷婷的从那个小窗里走过去,小执事太监就扭着脖子眼光从左跟到右一直抻着看。
太后就笑起来:“你,不行!以后不兴偷看年轻漂亮的宫女儿……”
“你说我不行!谁说不行了,你又没试过……”
“哀家是说,不准有歪心眼……那宫女好面嫩……”
“哪里!是屁股扭得好看……”
“嗯。反正月月你不能说我不行。半个时辰如何……要不,一个时辰你看我行不行……”太后听他说的离谱,心潮澎湃,举手打他,他又浑身是伤,无处下手。“小太监”这个词儿终究是没有好意思说出口。
“月月,你不用担心。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任尔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奴才之于太后定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太后听了这几句,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反正眼角的泪水没收住,自己打趣道:“你个怂货,那是情人之间说的话……要山盟海誓,永不分离!”
“就是呀。就是要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你个太监又能作甚?”
“陪太后白头到老呀……等我们都老的走不动了,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你说:‘浩儿哥哥,你给月月系鞋带儿,好吗?’我说:“好的,系好鞋带儿,浩儿背上月月妹妹走……’”听他说着,太后就嚷着,“什么时候你变哥哥了,明明是哀家长你十多岁……”
“挺好的,你就叫我‘浩儿哥哥’吧!……”一边双手捂着脑袋,身下又不能动,“嘶嘶——”哀嚎,一边躲避太后随手打过来的好几棍。先没打住,隔了栅栏,追不住他,太后就守了棍子嚷着:“哀家也是非等到海枯石烂天涯海角,也要打到你……你个败羔子。”
……
……
太后叫旺才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
旺才欺身一跃,挡在了太后前面,拿手中的拂尘扬了扬灰。低眉顺眼小声说:“太后,您就让奴才先进去吧……”
“虽是久未曾有人居住,却是先皇在时,哀家当小答应时住过的……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两只壁虎嘛,不要害怕……”
小太监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磕头:“禀太后,奴才谢太后呵护之恩。圣恩浩荡,奴才感激涕零……”
“起来吧!就让那只小邪子住这儿吧!你好好叫人收拾出来,用玫瑰花薰蒸熏蒸,用艾叶泡水洒了……再养上几盆水仙,菊花之类的。啊……”太后左思右想,养心院自己大殿旁边这间小耳房比较适合王文邪养伤,他和他那个瘸脚师傅居住的那个地方太不堪,就不用去了。“小太监也是人,做得好大家都真心喜欢的,好生侍候好了……十大板也不是一般人能挨得起的,换一个身子弱点的早死了。”
“禀太后,奴才一定以王文邪哥哥为楷模,誓死孝敬太后,万死不辞!”被唤作旺才的小太监,骨碌碌转动白多于黑的一双眼珠子,喊口令一样高声喊完。太后就笑了,揶揄想着,最近的统领太监倒还好,做了些个事情,惯会教大家‘海誓山盟’啦,嘴上功夫下了不少!
傲无邪想着,又过了两个地方,一个慎刑司,另一个这间小耳房……
自己血的功力有限,只能控制方圆一里地内的虫子🐛蝼蚁。蛋壳儿一圈子查找下来,这几处并没有什么异常。
思年华皇宫并不大,这些下来就剩下圣主书院和太后居住的一些老院子了。
他心底下有些空落落的,当初接受这项任务时,也算是逞强,匹夫之勇而已。自己和老师做了很多攻略,仙雨儿在护国公府里受尽屈辱,但她并没有松口。可见此等秘密比她的性命更值钱。自己多方从细作的情报上分析,这秘密被分成两部分,凯越圣主与月树太后各执两端。
从月树太后这边的突破口,千思万想最终确立自己最好的掩护身份就是太监,抑惑有可能成为太后的面首。
如果不出意外,东西到手,所有战事就可结束了……
与花粥如何度日,他一时间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