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清楚地记得。
那个夜晚，以及半疯半傻的母亲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伍月……”伍月的胡乱折腾，以及伍月的夜不能寐，彻底惊动了隔壁的老人家韩美人，她从来叫的是女儿的全名，在这个家里女儿从来没有过小名儿。
“呦吼耶。伍月……”她虽是半夜被惊醒，思路从来都是清晰的：“白天都没你见你出过门，半夜也沒有见你出门。”
母亲的话让伍月想起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他就说过类似的一句话：“园子左边是一棵枣树，园子右边也是一棵枣树”。
果然后边的话才是重点：“也没有男朋友，居然能未婚先孕！”
“咳，咳咳——”呕上来的酸水呛到了喉咙里，咳嗽了半天，伍月只能自己去小厨房里喝了口凉水。
“咳……亲爱的母亲大人，可不可以不要想得太美。嗯，别做您的春秋大梦了！未婚先孕，学您？本老姑娘可没那个肚子……”母亲命运多舛，爱上一个男人十九岁怀上女儿，才发现自己被小三，拖着我这个破油瓶貌美如花却只嫁给一个穷老师，穷老师伍嘉华人穷脾气好，又还命丧火海。
“是啊。看你像个鬼。整日窝在家里，五十岁恐怕还是未婚，先孕？——能死你——也孕不上……”韩美人骂人从来不留活口，任何人惹了她，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她老人家号称“一句禅！”一口唾沫淹死你。
伍月如哽在喉咙里的鱼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自己因为长期吃中药，莫名其妙地由一个瘦子变成了原来体重两倍的大胖子。
但是无论自己是瘦子还是胖子，二十九岁的伍月却仍旧不是个完整的女人。
没有“那个”，嗯，就别想太多太多女人的东西了。
孤独终老。
像是一个怪物一样被别人嘲笑的眼光一遍一遍地逡巡而过。
人们都是些奇怪的生物。
他们会莫名其妙的憎恨一个人。比如某某人的孩子比他的孩子优秀，比如某某女人比他或她显得格外年轻漂亮些。
伍月却是那个处处不如人的渣渣女。
本来应该获得更多人同情的她恰恰迎来的是更多人的猜忌。因为人们都怕自己被伍月的恶运传染瘟疫一样传给自己。
偷偷摸摸小卫生间洗了脸，枺了若干韩美人瓶瓶罐罐里面的东西，如影随形，如鲸向海，对，就是刚才《神女日记》中用了太多这个词汇。伍月如贼似鬼般偷偷溜出了家门，如鲸向海般投入了夜色中。
不过，母亲还是觉察到女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将要出门来。
“你要去哪里？半夜三更的！”韩美人隔壁似乎着了急。
“偷野汉子去。奉您大旨，随便找个男人，上了他！”伍月说，字正腔圆，保证她每个字都听清。
“唉！”母亲韩美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那擎儿好吧，您哪？！”
伍月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吧，今晚上就是倒贴，我也弄他个夜不归宿，才能随了您老人家心愿。”
……
房东后面有一条正在施工的道路，半夜里也不安静，尘土飞杨……
房西一片农民的菜地。为了省钱，伍月令人发指地让娘儿俩住进了这城乡结合部。
四野茫茫，天地之间热气蒸腾；无月无星，雾霾沉沉，总之，连个散散心的清凉地儿都没有。
面前诸多单元楼，平房，未拆迁的单元楼，一片熙熙嚷嚷，一片狼藉……
“咯咯，咯……”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半夜三更后面走过。
伍月停住，假装看手机，让人家过，别耽误人家正经半夜会野汉子去……
“咯咯，咯……”那女人那双红色的细高跟鞋足有十二英寸，走出去二米地，突地转头，一仰大波浪的卷发，小迷你包儿一甩仰至肩后，不走了。
不走？干嘛？劫色劫财，自己都不适合呀。
不行。不管怎样，还是不要招惹她为好。
她扭身的时候，伍月也迅速扭身。
“跑什么跑？伍月月……”那女人营营俏俏的一个声音。这个“伍月月”把伍月叫得汗马倒立，简直就是要毛骨悚然的节奏。
“嗯，什么，本姑奶奶哪里配拥有此等昵称。”伍月冷笑着回到。
“伍月月，干嘛呢。娘凶娘凶的”红色高跟鞋不依不饶，以伍月完全不适应的一种亲昵亲犯到伍月的安全犯围呢。
“切。”伍月简直就是一个尬聊。“本姑奶奶，还，奶，凶，嗯……”
伍月伸手把对方的手拂下去，退后数步。
红色高跟鞋偏咬定青山不放松，又上前数步，并且咯咯绕到前面，双手攀到伍月肩头之上，硬要盯住伍月的眼睛说：“我既然知道你的名字，你就该站住。跑什么？！”
“跑。当然跑……知道我名字的多了，我都要站住！”伍月低头，又扭头，想挣脱跑掉。
“那个，你的那个，你忘了！”那女人说了一个词儿。
“嗯哼！什么……”伍月扭过头来。上高中那所学校，当时神经病一般流行骂人“那个”，是有典故的，别的人不知道。
“屋影，你疯了！”
“伍月月，谁让你不理我！”
一场比艳遇更精彩的相逢大戏开场了。她的红指甲的手抱着伍月，几乎要扣进她胳膊的肉里，香喷喷的红唇就贴上了她的腮帮子。
“啧啧……你好美呀！”伍月违心地去夸她。
“你好文艺啊……女愤青！”她违心，搜肠刮肚地也夸伍月。
“你瘦了好多？怎么脸长了，下巴尖了，眼睛也大了好多？”化妆术有这么厉害吗。伍月觉得是不是太宅了，腐了都。
“哈。咱们自己人，不瞒你说，都是整的，花了二十多，快三十万的呢！”踩着高跟鞋，鱼肌子两只手扶在伍月肩膀上一路踊着她往前走。
伍月被推着亦步亦趋，十年了吧，刚刚见面，她不好驳自己老同学的面子，直当散步多走了一截子就是了。
“二六三班那会儿，跟你说上一句话，我都要美上好几天呢。”屋影说。
“真的？我有那么拽！”伍月心里还真有点小自卑，抑郁她道，屋影惯于说假话，尤其善于各种商业互相吹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
“校花级学霸！当然了。”屋影说。
这一句应该算是她的羡慕嫉妒恨之语。
“呵呵。……”伍月打起了哈哈，继父给她的好成绩，生父给了她一副糟糕的皮囊。
“到了。到了。我老早就给他们讲过你的光辉形象，来，来来，今天也让他们见识见识老娘的闺蜜，高大上的厉害！”屋影红色的高跟鞋踩上了几阶台阶，返身回来用尖锐的指尖勾伍月。
“不太好吧……”伍月决定还是扭扭妮妮不要进去比较好，城乡结合部，灯红酒绿，霓虹闪烁，里面的人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
“来嘛。不要不给我面子。”屋影眼睛浓密的假睫毛忽闪忽闪看她，烈焰红唇暗夜里看着，倒还算不太让人惊悚恐怖……
“好吧。我就角落里坐一会再走……”伍月跟了进去。
简陋的地毯上处处是被烟头烫伤的疤痕，一股地毯用久了没有晒晒的味道，一过走廊繁花喧嚣扑面而来，人山人海，人头攒动。跳得奇怪的舞蹈，有些动作太过夸张，女方倒要从男人胯下穿越之后再被拎起。
“这位帅哥，姓程。是我男朋友！”小乔摆出她那鱼肌子的经典笑容，挑一下眉毛看着伍月，可能伍月刚才近距离盯着她的男朋友看，引她醋意大发。
“噢。恭喜啊！”伍月心里又莫名的疼痛起来，强忍着自己的自卑情绪，＂叮咚……”又碎了。
什么呀？
什么男盗女娼，小三儿，外遇，渣男，诸多词汇描述的情节，在自己看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怪，自己的三观居然如此不堪了吗？
自己的灵魂已经被自己不堪的命运深深折磨到不堪重负了。
如何救赎？
“你叫……伍月吗？”那个程帅哥几次呑吞吐吐，隔着鱼肌子偷偷看了伍月好几回。屋影就不断地拿胳膊顶他，无奈她太抢手，被一个又一个潇洒男士请了去跳舞。
“美女。我请你跳舞，好吗？”剩下的程帅哥终于奈不住站起来。
“不！我不会这个！”伍月像是被触电一样迅速把自己弹到了三尺之外，“男人过敏症”可不是自己装纯洁装的。
帅哥显得手足无措，尴尬地立在原地，耸了耸肩，摊了摊手，眉头一皱。
“怎么？我这么不受欢迎吗？”
“不是，我，我……”伍月隔过他商务休闲的西装笔挺的身躯瞄一眼舞池，摇摇头忙不叠地道歉。
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衣服挺阔奇迹般自然流畅，衣服后摆的设计很风格独特，依稀记得这衣服应该是意大利某个牌子，Rubinnacci，手工高端定制。穿这种衣服的人会出现在这么个城乡结合部的破败小舞厅，她头脑中立即下拉式菜单闪现出若干答案。
A，也算是相信程帅哥有多爱屋影了吧；这个答案也太烂大街了吧，无聊之极。
B，程木心心不在焉，来这穷乡僻壤支教；我也算彻底折服于自己无聊的想像力了。
C，这三个人一起听命于这个程帅哥，另外两个太过在意这个老大的旨意了吧。他们唯唯诺诺，心悦诚服的感觉让人觉得他们在侍奉一个国王。
那这程帅哥什么身份，高富帅？官二代？腰缠万贯满面红光的阿拉伯大亨。那三人唯他马首是瞻的感觉，像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傻儿子，难道他是哪个朝代的公子哥儿穿越时空而来的？
D，是……
没等伍月臆想出一个更加离奇的D答案。
那个程帅哥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没有血脉贲张，没有冰火两重天，当然也没有电闪雷鸣。一切如常，伍月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温暖如春，宽厚里面带着某种舒适柔软细腻光滑。
手放在他的掌心，更让自己震惊不已的是帅哥接下来的话。
“这个我也不会跳。我就领着你晃呀晃。就行。省得美女在这儿无聊……”程木心礼节周全，似乎并沒有地主公子哥的骚气，却有着一种由衷很暖心的样子。
他补充了一句：“噢，忘了。我叫程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