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忘化:
亦有明月来,作我良人衣。
凌晨四点四十八分,当我坐在布鲁戈大楼上,我看见烟雾包围着的曾重。
他戴着灰色的毛线帽子,烟丝燃烧的红点在缭绕的烟雾中点缀着他苍老骨感的手指,有一种浮世绘的感觉。
曾重见我在这几乎无法立足的楼顶上来去自如,便明白了我也成了布鲁戈大楼的常客。
他打量了我许久,掐灭了烟,对我说:“我记得你,医心和藤原就在你第一次来工作的时候帮了你一次,之后你都能自己独立完成,很少人会只在接受医心和藤原的一次帮助下就能领悟要领的。你能力很不错,我很喜欢你。”
我感到很意外,我在木工班并不出众,没有想过班长竟然会记得我。
“神话传说中垕堰有位心灵手巧的织女,在她的手中,月光就是那无穷无尽的缝衣线,天女无缝的羽衣就是她用月光缝的。你很厉害,那么复杂的柜子做出来都不会出错,你就是那位织女的转世吧!”
我震惊了,这就是一个笨蛋的逻辑吗?
于是我赶紧告诉他:“不会啊,就算是谁谁谁的转世,那我也应该是工匠的转世才对。”
然后他开始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感慨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垕堰织女的神话,我也知道,织女与天女相遇在垕堰的羹河河畔,天女踽踽的忧郁神情触动了织女,她决定织上一件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羽衣献给天女,希望天女重新振作起来。
这件羽衣花了十天十夜构思,织女都没有想好要用什么样的针线,她很愧疚,便来到羹河河畔,企图用苍白的语言挽救自己的冒失。
但忧伤的天女并没有怪罪织女,只是继续看着天上蓝色的云层之后隐约的月亮。
这本来就不怪你,是我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天女说,我诞生在月光之下,将化为万物中的烟云,若有玫瑰挽留我,我也愿意在荆棘上起舞。
这段独白给了织女灵感,她兴奋地向羹河借了一片河水做裳,向夜空借了一片薄云做纱,向月借了一片光做线,给天女织就了一件羽衣华服。
如果我真是织女的转世,那我一定给你做一件羽衣。你那样美,穿上天衣一定会锦上添花。
曾重问我是否还能习惯安努恩的生活,他因为常常克制自己的情绪而头疼,每天都会磕很多镇痛药。
这是休给他的任务,当他拿着瑞莎给他的炸弹把骑士桥给炸了一半还漠然地不打算收手的时候,休无奈只好给他一针麻醉镇住了他。往后,休便与他约法三章,务必克制自己的情绪,实在不行就用药。
“封檀大师说得对,我或许……得尝试着喜欢些什么……这样我的内心才有束缚。”曾重表达自己的时候必须比划着什么,不然他觉得自己无法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哪怕别人能懂,他自己未必能懂。
我问他那他现在喜欢什么时,他极为认真而诚恳地点头:“我喜欢这里的任何。”
然后我纠正他:“应该是这里的一切才对。任何这个词不能这样用。”
接着,曾重就无比郑重地拜了我为老师,他希望我可以教他用词和如何做一个能够平整地放在地上且框架和屉子能够契合的柜子。
他带着残缺的意识在世界上莽撞了三十六年,直到来到与世隔绝的安努恩,他才开始像一位婴儿一样牙牙学语。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似乎还是一个正常人,只是因为智商的原因,怎么学也学不进,考试总是垫底,最后被学校劝退,进入社会开始了打工生涯。
家里父母每个月会给他一千的保障,偶尔会来两个电话。除开这个时候,曾重一直落寞如孤儿,二十九岁时才找到相对稳定的工作。
刚开始工作的头一晚,常年靠拳头在酒吧间行走的同事美其名曰带他熟悉环境,事实上是带着这个笨蛋去给酒吧里的混混们炫耀去了。
那些人拿着空酒瓶和刀还有打火机威胁曾重,当时什么都不懂的曾重只能傻傻听话。
夏天的时候,工棚内蚊子很多,曾重被扰得睡不着就起身去找同事要蚊帐,结果同事对他一阵嘲讽,曾重从小就生活在充满着这种嘲讽的行为的环境里早就习以为常,于是就拿了打火机出来礼貌问候了他的同事。
至此,这一桩纵火案为他的“六年逃亡生涯”拉开序幕。
“这个帽子是我从一个司机脑袋上拿的,当时是冬天,头太冷了。真好奇,为什么现在想来,我好像每一件事都做错了?”曾重指着自己的帽子。
“是真奇怪,好奇是动词,你现在的语境得用形容词。”我接着纠正。
虽然我的胃被我的强迫症扯得隐隐发疼,但我还是耐心地和曾重交谈下去。
我想更多地了解安努恩,了解每一个人。落在我们身上的灯光、锈红色的时间,让我情不自禁想要拥有更多。
它们如此温暖,仿若从未有过黑暗。大家对我说过的每一句温柔的话,就是一碗烫胃的汤。
曾重带我坐到布鲁戈大楼的另一面去,在这个视角上,我可以看到万元区有一栋单层十多跨的房子。
“那是黑猫教分区主殿高卢殿。”
万元区确实只能装进万元寺,但这里的“寺”并不是单独的属于佛教的寺庙,而是集四大教于一体的寺群。
万元一共四扇门,前一面是佛教大门,后一面是基督教大门,左一面是伊斯兰教大门,右一面是希罗教大门(当然也称黑猫教,黑猫革命爆发的时候,安努恩全体狱民上下没有不为之疯狂的人,为此专门设立了这样的教……)
我就知道高卢殿里面供奉的是苏歃血的金像,但我原以为我能看到安努恩为苏歃血雕塑的苏歃血是聂见微时候的样子。
当我催着曾重带我去看苏歃血的时候,我看到的居然是胖得像越人关的金像。
越人关是聂见微的死对头,全文中最不修边幅的人,好吃懒做,膘肥体胖,喜欢耍着手段,几次暗算聂见微险些让聂见微丧命。
即便如此,我仍然相信苏歃血不会骗我。
“这不是原来的雕塑。”于是,我这样试探曾重。
然后他果真很认真地告诉我,是苏歃血要把这个雕塑换掉的,这当然不是口谕,因为他们欢迎苏歃血回归时只顾着喝酒,苏歃血说了什么他们也不会听。
他们有人看到这雕塑被苏歃血自己砸了个稀烂,都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
苏歃血不想让我看到聂见微,我仍旧找不到原因。
我四张大门都转了一圈,企图找到苏歃血这样做的原因。虽然每一张门都有它清冽单纯的图腾,但我还是没能发现其中的关联。
不过不得不说,我很喜欢这四扇门给我带来的疏离生活的感觉,它们高高在上着,惸而庄重。
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三大教的大门都修得富丽堂皇,而希罗教门口却像个菜市场。
蒙灰的木板门口,横梁上只挂着一面像镖旗一样的旗子——
旗子上面的字是烫金的,但写的字居然是:“苏歃血是猪。”
一群鸽子在门内一声凶狠的猫叫声中扑棱着飞出,鸽子毛飘得门口到处都是,旗子底下还叭了一坨鸽子屎!
在万元寺做清扫工作做了这么久了,我还是刚刚知道,就在佛教的香炉旁边,居然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寺群!
第九封信至此,瑞莎说今天下午给我炖鸽子肉汤,不知道鸽子大哥会不会来把自己煮进汤里。
问候嫂嫂,问候老哥,问候喜帝,保佑我能吃到瑞莎做的鸽子汤。
苏缨♠
2019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