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将马车停在了街楼前,给了车夫二十文钱,仍吩咐他在原处等候。
任荟蔚买了些誊写佛经所用的团芒纸,又添置了点笔墨,又买了些南方的糕点才从铺子里面转出来,鸣翠接过手中的包裹笑道:“小娘子,不如再多备些吃食,我看任太太这大厨房怕也供不了几日。”
“也好,不过也不用买太多。”任荟蔚微笑,“任府进了一万石的米粮,以后就算菜没有,米总是能管够的。”
鸣翠抿唇轻笑,任荟蔚抬头看了眼天色:“我们吃过午饭再回吧。”
“小娘子不说,我都快忘了自己饿了。”
任荟蔚便在附近挑了间分食茶肆,二层楼三间开门面,在街上比不上前头矾楼李四酒间那般气派,但进到里处倒也布置优雅。
鸣翠看着热情相迎的小二问道:“我家小娘子用餐,可还有济楚暖阁?”
“有,有。”小二连声笑道,“楼上还有一间最好的济楚暖阁,二位小娘子这边请。”
“小二,楼上还有阁房吗?”身后有人插口问道,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但对于任荟蔚来说却如同惊雷。
小二面露难色:“哦哟,对不住,楼上就没了,都有客人包了,不过内院里倒是还有一间空间,只是位置不太好,离着净房有点近。”
“这样……不会有什么气味吧?”
“客官这是说哪话,虽然近,但毕竟还隔着道,断然不会让你闻到气味去。”小二语调坚决地道。
任荟蔚微微侧过僵硬的头,看见那个男人的手正搭在扶梯上轻轻地拍着,好像心里还在犹豫着,他的手背上有颗黑痣,细细瞧去还能看出手背上另有几道爪痕,横穿整个手背。她的瞳孔一时间放到了最大,一股凉意似激穿了她的心肺,濒死那刻的不甘,那些绝望的情绪又回忆在了她的脑海中,若不是此刻任荟蔚还戴着面幕,便可发现她的面上苍白毫无血色,额头密布着细汗。
她躲在任府之中,与任太太的周旋,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两个杀她的凶手是谁,但从未想过其中那个动手黑衣人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令她差点失控,任荟蔚努力稳住自己微微晃动的身形,缓慢地侧过目光,透过面幕看向那个男人。
他那双手曾经将毒药塞于她的口中,成功地置她于死地,可到了今天她才瞧清他的面貌,他面目极为平凡,只是身板挺直,又目露精光,强干但又不会给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原来杀她的人,就是长成这样的。
这让任荟蔚有些浮想联翩,那个穿着一尘不染罗袜,踏着木屐,带着懒洋洋卷舌音的人——他又会是会么样的人。
那个男子非常敏锐地察觉到旁人的窥视,转过头隔着面幕任荟蔚与他对视。他的目光从鸣翠的脸上滑过,在任荟蔚的脸上稍许停顿了一下,隔着面幕他自然瞧不清任荟蔚的长相,但却还是细瞧了两眼。
任荟蔚站着纹丝不动,那个男人沙哑地问:“小娘子,我要这间济楚暖阁见位尊贵的客人,小娘子今日饭钱算我的,可否将这间暖阁让于在下。”
任荟蔚没有说话,鸣翠开口冷笑着回道:“我家小娘子不缺这几个饭钱,所以这间济楚暖阁我们也不用拿来换饭钱。”
小二早见惯这种情形,连忙笑道:“这位客官,她们是些小娘子,最是计较这个,不如我带你去看看那间阁房,你先看看,真得绝无半点气味。”
“好吧。”男人也不拖泥带水,立即点了点头。
“你稍等,我先带这两位小娘子上去。”小二笑道。
那男子的目光又向着任荟蔚看来,任荟蔚已经回转了头拾裙扶梯而上,她能感觉得出来黑衣人的目光就落在她的背影上,她也许现在的容貌跟过去的七娘有所差别,但背影却毫无疑问是一致的,这个男人会不会从背影上看出破绽呢?
任荟蔚想着,心却却渐渐地平复下来,一步,二步,她缓慢而从容地离开了那个男人的视线。
“小娘子……”鸣翠自然早就察觉出了任荟蔚方才的异常。
任荟蔚没有回答,而是坐在靠内侧的窗前,目光向下落在了内院里。此刻小二正领着那黑衣人向着内院的包房而去,那男人行之窗下,还似抬头朝着她们的方向瞥了一眼。等他的身影完全掩于竹林丛中,任荟蔚才语调缓慢地道:“方才那个黑衣男人……就是动手杀我的那个男人。”
“啊……”鸣翠脸上露出惊色,捂住了自己的嘴,半晌才颤声问,“那……小娘子有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任荟蔚仔细回忆着,而后摇了摇头很肯定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要不要我去打探一下?”鸣翠轻声道。
任荟蔚还是摇了摇头:“你方才没有带面幕,他已经看见了你的容貌,若是你再出现在他的面前,反而会引起他的疑心。”
“说得是,小娘子,我们还是避着点的好。”鸣翠说道。
“避……”任荟蔚目光微冷地看着脚步声远去的地方。
小二出去又进来,满面堆笑地问:“两位小娘子,想要点什么?茶汤小点,小店一应具足。”
鸣翠吩咐道:“茶汤就不必了,我们有些饿了,来两碗半汤羊肉面吧,另外再来四份小点。”
“好咧,这四份小点不如就来芥辣瓜旋儿,莴苣笋,杏片跟金丝党梅,去火又解味。”店小二口齿伶俐地推荐。
任荟蔚抬起头笑道:“这位小二哥倒是个伶俐的人,鸣翠赏他十文钱。”
小二虽然经常收到赏钱,但多是一二文钱,因此显得有点喜出望外,更加殷勤:“两位小娘子还有什么旁的需求?”
任荟蔚笑道:“我们倒是没什么旁的需求了,只是……方才那位客官可还满意那间阁房?”
小二误以为任荟蔚是担心那男人又来找麻烦,于是便摆手笑道:“两位小娘子不用担心,我们品香阁虽然不是白矾楼,可也养着几个护院的,等会儿我去关照一声,绝不会让人在这里生事。”
任荟蔚语调透着忧心地道:“可若是闹将起来,总归不是好事,我们难得外出,也不想多惹是非。”
小二识人颇多,见任荟蔚主仆衣衫虽不华丽,可举止皆有气度,一望便知不是寻常府邸的小娘子,这种小娘子当然是万万不肯沾上稍有毁伤的清誉事情的,可店里又确实没有第三间空着的济楚暖阁,他颇有些为难地道:“这……”
任荟蔚微微笑道:“不如这样吧,你替我送尊香炉进去,就说是店里赔送的,账算在我们这边即可。”
楼里常有人燃香饮茶,但一般都是贵人自带,店里当然也卖些香料,但寻常人哪里肯为附庸风雅而费这多余的钱,小二越发肯定眼前两位小娘子必定出生显赫,因此态度越发恭敬着问:“小娘子想用什么香料呢?”
“檀香吧。”任荟蔚微笑道,“闻着叫人也心平气和一些。”
鸣翠等小二掀了帘子出去,才轻声道:“小娘子,你送他香炉做什么?”
任荟蔚拿起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看着里面稀疏的茶渣子:“逾午,从茶阁里走出来,会身上带檀香味的人,就是他要会面的人。”
“小娘子,这个法子好。”鸣翠不禁眼前一亮。他们不认识那个黑衣人,但只要能识得出来他在这里会得贵客是谁,自然就能把这个黑衣人的身份顺藤摸瓜地给查出来。
任荟蔚的目光又向了内院的深处,她仿佛看见了那双木屐由远及近地向她走来,一尘不染的白色布袜,轻蔑慵懒的嗓音:“喜欢博衍,你也配?”
她的眼帘不可克制地轻颤了几下,露出贝齿,轻轻一笑。
不多一会儿,小二便将两碗羊肉面送了进来,汤色浓白,葱色碧绿,看上去就美味可口,不过二人都没这个心思细品,都只浅浅吃了几口。
鸣翠给任荟蔚的茶碗里添了些茶道:“等下我去楼下守着。”
任荟蔚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最终缓缓抬起了头:“不,我去。”
那个黑衣人看见,即便会因为她的容貌而有所怀疑,也万万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死了的任荟蔚。
“小娘子,万万不可……”鸣翠急道,“还是我陪你去。”
任荟蔚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必。我一个人目标小些,也方便些。”
鸣翠有心想要阻止,可抬头看着任荟蔚的脸色嘴里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与任荟蔚相处的日子虽然不是很长,但却也隐然知道,也许现在的任荟蔚外表温柔似水,可深藏在她内心的东西从来没有改变过,依旧激烈似火。
那是曾经的任荟蔚,真正的任荟蔚。
“小娘子,你一定……要小心。”鸣翠犹疑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嘱咐。
“我会的。”任荟蔚戴上了面幕,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