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有问过曾嬷嬷,她是从何处找到那些人的?”朱陶先反问了一句。
“有,她说是村口几个路过的闲汉,因为要价便宜,她就雇了。”
“这就对了,那群人并非是京城人氏,乃是大名府的几个镖头,因常往京城里送镖,学说了一口官话。后来又因为遗失了一批镖物,怕被雇主追责,他们就诈死逃到了京城藏匿了起来。出了你的事之后,他们又逃回了大名府,被雇主抓了正着,扭送县衙给关了起来。”
任荟蔚喃喃地道:“难怪来无踪,去无影。”
朱陶叹道:“可惜他们当中那个被你吓疯了的汉子没能同他们一起返乡,而是流落到了陈留所一带,被我查访到了,他虽然语无伦次,但乡音不改,所以才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这群人,这大概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人好似替他们可惜。”任荟蔚微笑道。
“我是为你可惜,此事颇多蹊跷,风险难测,若是能就此断了线索,你只当做了个任七娘的恶梦,又有什么不好。”朱陶瞧着任荟蔚认真地道。
“当然不好。入土不能瞑目者,是死得不明不白,入睡无法安枕者,是活得不明不白。而我,两者皆是。”任荟蔚笑得极浅,眼中琉璃般的眼眸却灿然有光,“我也不是一个人活着,我还要活着十娘跟外婆的份,我不能让她们也不明不白的。”
朱陶似有些索然无味,抬手又替她斟了杯茶:“从他们的身上,我查到了一个人,他是京都有名的混混,叫马大头,此人打架不算狠,地盘不算大,他有名是有名在——他是京中专接各类阴私之事的混混,拿钱替人办些缺德事在混混里并不少见,可专门干这个的却不多。不过最近,此人已不知去向。”
任荟蔚看向他道:“朱先生即然说线索未断,那就是有别的发现。”
朱陶笑了笑道:“不错,我们发现他手下还有一个人与此事有关,他叫——顾八。”
任荟蔚走出了茶寮的门,时辰刚至巳时,但阳光却已极为灿烂,日照下的汴水耀出刺目的白光,但她却仿佛是看见了迷雾里的出口,心情也随之陡然地轻松了起来。
“小娘子,我们去哪?”鸣翠见任荟蔚掉转了头往回走。
“逛街去。”任荟蔚颇有兴致地道。
鸣翠的印象里,从她认识任荟蔚起,她会在灯下誊写佛经,在阶前倾听雨声,是个身穿月牙色的衣衫但端坐在暗室里的人,她没想过任荟蔚也会对逛街表示兴趣。
她稍许愣怔了片刻,任荟蔚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鸣翠连忙道:“小娘子,等等我!”
任荟蔚一间间的铺子闲逛着,其实从小宋老太君就爱带着任七娘到处逛街,她会指着铺子里问任荟蔚:“七娘,那是什么?”
“是衣服的料子。”年幼的任荟蔚对宋老太君道。
“公候的锦,王臣的缎,富户的罗,平民的麻,它们是衣料,可也不仅仅是衣料。”宋老太君摸着任荟蔚的头道。
任荟蔚看向了面前的衣料店,忽然间闻到了一股内炊饼的香气,她不由转头张望,只见对面一处狭窄的店门前堆放着几只磊竹编的蒸笼,门前候买的人已经排成了一条长队,香气正是从那里一阵阵地飘来。
“鸣翠,我们去买曹婆婆的炊饼!”任荟蔚的眼睛亮了起来。
曹婆婆的蒸肉炊饼可谓名满京城,即使是外地游人也没有不知道的,因此虽然一个肉炊饼便要十文钱,相当于一碗炒肺了,但买的人还是很多,往往要排上很长的队伍才能买到。她过去就喜欢排着队伍买曹婆婆家的肉炊饼,一是爱吃,二是爱热闹。
队伍虽长,前面卖饼的大婶手脚倒也不慢,很快就轮到了她们,任荟蔚道:“二个肉炊饼,要麦饼,可不要给我米饼。”
其它店中的炊饼多是用米粉做的,便宜的人家也有用黍米粉来做炊饼,但曹婆婆家却另有一种用麦子粉做的炊饼,这种炊饼松软微甜,口感极好。
卖饼的大婶遗憾的道:“这位小娘子,麦饼没有了,米饼如何?”
任荟蔚央求道:“大婶的,你再瞧瞧,这么多蒸笼会不会就混了几个?”
大婶听着笑了:“小娘子,这做麦饼的是做麦饼的伙计,做米饼的是米饼的伙计,绝对不会搞混的……真没有了。”
鸣翠在一旁帮腔道:“大婶,为了买你的炊饼,我们可是排了这许久的队,你再帮忙瞧一瞧?”
大婶真是有一些无奈,这卖吃食的,最怕碰到一种饼子卖没了,而客人却偏偏想要时候,即浪费时间又做不成生意。
“是真没有了。”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尝尝米饼?跟麦饼是一样的好吃。”
“米饼软而不绵,过甜而生腻,配葱丝跟肉远没有麦饼相衬,哪里能一起相提并论。”任荟蔚摇头道,对于吃的她从不将就,只要她喜欢的她就会很执着,很执拗。
还不等卖炊饼大婶再劝,旁边有人伸过了一只手,团芒纸包里正是两只任荟蔚想要的肉麦炊饼。那只握着炊饼的手腕上衣饰挺简单,但任荟蔚即使不用掀开面幕也知道这人一点也不简单,因为他是名满京城的梁小公爷李衡。
“我让给你。”李衡道。他今天难得穿了一件很寻常的杏色细麻私服,少了一点怀剑似的锋利,多了一点春风拂槛的书生气,形容清癯,却依旧风姿隽爽。
任荟蔚没有接,而是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有随意施好的习惯,小女没有接受陌生人好意的习惯。”
李衡神情不变地道:“你叫我做事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
任荟蔚有片刻哑然,她没想到李衡居然还真能隔着面幕将她认出来。
本来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争买肉炊饼上,这么一来,倒是很多人把目光放到了他们的身上,四下里窃窃私语声飞起,尤其是李衡本来就极招女子的注意。
任荟蔚连忙急走几步,让开了位置,她可不想因为靠着一株桃花树而成为众矢之的,她转头吩咐鸣翠:“给李公子拿二十文钱。”
鸣翠“哎”了声,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钱递给李衡。她对李衡了解不多,只知道任荟蔚曾经因为这个男人坏了名声,最后才落得那般下场,所以她知道任荟蔚不到万不得已,其实是不想跟李衡有来往的。
李衡道:“不必了,我请你吃。”
任荟蔚回道:“我与李公子非亲非故,如果李公子那么客气,这两个炊饼我们就不要了。”
李衡也不多推辞径直接过了那二十文钱,看见任荟蔚掉头就走,他又开口道:“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我是一介平凡小女,恐怕回答不了公子太深奥的问题。”任荟蔚停住了脚转头回道。
“很简单的,你一定回答得上来。”李衡说道。
任荟蔚没说话,继续朝前走,李衡保持着距离跟在后面,两人很有默契般地走到了汴水河旁,她才停了下来:“问吧。”
李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自问没有得罪过你,为何你对我如此有敌意?!”
任荟蔚抬起头,隔着天青色的面幕,李衡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以及微翘的淡色红唇,明明在朝他嫣然一笑,但却似带着嘲讽。
“梁小公爷,遇人如饮茶,冷暖自知。”任荟蔚微笑着开口,“有人于你似一杯滚热的茶汤,便必定有人于你如同冰凉的茶水,更何况即使滚热的茶水也会变凉,所以世人大多数遇到的人都好似饮到了一杯冷茶。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小公爷这般好运,平时等着你的都是滚热的茶,所以你只要多饮几杯冷茶,以后就会好似小女这般泰然自若了。”
她说完略略欠了一下身,便与他擦肩而过,可是李衡突然一伸手,竟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任荟蔚又惊又怒,鸣翠也是愤怒不已,但碍于闹市不敢大声喝斥,没等她们有进一步的反应,李衡已经松开了手,他微微尴尬地道:“我,还未问完。”
“梁小公爷,你可能是习惯了别人的仰慕,因此理解不了别人对你的忽视吧。”风动天青色的面幕,将她淡淡的声音传来,“你以为的敌意,只不过是他人的无意罢了!”
李衡怔忡地看着她还末开口,旁边一辆乌皮高大的黑铁马车便停了下来,有人掀开青布帘子,拍了拍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真是大快人心!”
任荟蔚转眸一瞧,见车里坐着的是位年轻公子,眉左间有一枚红痣,皮肤白皙略带病态,举止风流,笑意盈盈,正是任荟蔚曾在茗书阁前见过的那位赵公子。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他下了马车问完了话,转眼便瞧见了鸣翠,于是敲着手中折扇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原来是任府的小娘子啊,你排行是多少?”
李衡没等任荟蔚说话,就转身行了一礼道:“郡王,今天有兴致逛京城,可需要人陪同?”
“我虽然离开了京城不少日子,但还没到需要人陪同才能逛京城的地步,尤其这个人还是你,那会很败坏我游玩兴致。”
“汝南郡王!”任荟蔚终于猜到了眼前这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