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福殿是玉津园里径深最长的殿阁,帷幔重重,过去是孝惠皇后参天师道的地方,如今在帷幔的深处放着一只高大的神龛,但里面却没供奉任何神像。
仙人下凡自然要坐于上首,这点即便皇后也没有异义,宫女重新铺垫好坐席,皇后从容地在左上首坐下,其他人见状也只好带着狐疑按着原有的次序重新归座。
等了约莫有一支香的功夫,终于有人等得不耐烦了,率先刁难的便是辽国大使萧术烈,他此次来东京带来了不少米粮,以替病重的宋真宗祈福为名,在京中寺庙里施粮,但他更重要的目的却是为了替辽主试探刘皇后的行事为人。
他长得为人粗壮,皮肤黝黑,偏偏帽沿上也插着一朵御赐的簪花,黑红相交,颇为滑稽,但在场却没有人会轻视于这位以武力彪悍著称辽国大使。
“娘娘,所谓仙凡有别,即使娘娘尊贵,但天使又岂会轻易降临凡尘。我大辽皇太子降世之时,生母元妃娘娘也曾展现神迹,生吞金鸡,夜梦通天神棍,这已经是神灵给圣主的恩典了……”
他展臂说得志得意满,在座的文官们却是心中暗自窃笑,什么生吞金鸡,夜梦通天神棍,听着就是蛮邦的粗鄙想像,哪里比得上泰山封禅,天降神书之浩然大气。
殿内之人都被萧术烈的侃侃而谈吸引,也不知道是谁无意间又瞥了眼神龛的方向,这一看不要紧,顿时吓得大喊:“天,天,天神下凡了!!”
众人转头瞧去,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帷幔深处的烛光变暗了,而神龛的上方却悬浮了一团虚幻的光影,虽不过尺许,却像似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影。
殿内的大小官员均吓得脸面脱色,门外站列的陈澹泊也是一个踉跄,幸得李衡托了他一把,才没有摔倒在祈福殿的门坎之上。
祈福殿内一片死静,也不知道是谁喊道:“拜见神人。”
皇后蓦地站起身来,先行走到正中央,虔诚地跪伏于地。大殿中的臣子们好似顿悟了一般,都匆忙排在皇后的身后跪下,有些腿脚发软的官员,更是手足并用,爬出了座几,排在后面跪好。
即便是萧术烈也匆忙跪伏于地,他的心情无比地震撼与惶恐,即震撼于天神果然真身降临于宋国,可见宋主果真是天下正主,又惶恐于自己方才大放厥词,不知天神会降临何等的惩罚于他。
灵照手持拂尘看着跪拜于一地的人,心中悄然地松了一口气,她扬声道:“宋主恒,居正位,守其器,后刘氏,持圭臬,应乾坤,以兴神邦,万国咸宁。”
皇后立即朗声道:“后刘氏谨奉神喻。”
她身后的大臣们也一律趴低了身体齐声道:“敬奉神喻!”
陈澹泊神情恍惚地喃喃道:“这世上……真得有神灵不成?”
李衡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看向了帷幔的深处,穿过那么长的殿堂,他好似看到了她的眼眸,冷静,冷清,冷然。
灵照拉着任荟蔚的手喜极而泣地道:“十娘,今次若非你,我与母妃都将万劫不复,为何你不让我替你向圣人请功呢?”
任荟蔚看着灵照稚嫩而纯真的脸庞认真地道:“从此往后,你都不要再提及及我与此事有关,甚至都不要再提及这件事。”
“为何呢?”灵照颇为不解,“你不是说那些破坏祥瑞的人是冲着圣人来的吗?而我们,不,是你替她解了围,那不是大功一件吗?”
任荟蔚摇了摇头:“圣人需要的是一件真的祥瑞,只有真的祥瑞才是功劳。从今往后,发生在祈福殿的一切,都将是神迹,于真人不过是适逢其会,于我更是没有干系。但凡今日之事有半点泄露,你跟我就会万劫不复。”
灵照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悠悠地叹了口气,拉着任荟蔚的手依依不舍地道:“那我以为后是不是连你都不能见了?”
“怎么会?你我今日不是相谈甚欢吗,真人愿意再找我闲聊,我很高兴奉陪的。说不定以后我还有要扯真人你虎皮的时候呢。”任荟蔚笑着说。
“我的虎皮你尽管去扯。”灵照笑容灿烂地承诺,她身后的保真却是连连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蓝玉在旁笑道:“时间到了,真人你再拉着任小娘子不放,她回去可要说不清楚了。”
灵照这才面带羞涩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任荟蔚出了上房,见任芳菲已经换好了家中使女送来的衣衫,任五娘也在等候了,她们都不知道方才的事情发生了多少波折,只知道任荟蔚最终求得梁小公爷帮忙,解决了麻烦。
任芳菲长吐了一口气,这趟宫宴她先是被人羞辱,接着卷进了一桩阴谋,真是灾祸连连,恨不得插翅快快地飞出玉津园。任五娘却颇为踌躇,她方才也被吓得不清,可到底是平安无事地渡过了一劫,她虽不知道任荟蔚与灵照到底弄了什么,但只字片语也让她大约猜到任荟蔚与灵照又弄了个祥瑞出来。
任五娘对此倒是不陌生,大中祥符九年,明明地里蝗虫满天飞,任老爷却要他们在皇上册封玉皇大帝那日就声称蝗虫不见了踪影,任大老爷敲锣打鼓感谢神威的时候,地里的蝗虫差点将地皮都啃掉了一层。
这事被当作祥瑞呈报给了朝庭,任老爷自是大功一件,官运亨通,任大老爷却颗粒无收,连点好处屑都没见着,这事任大老爷提起来就要咬牙切齿一番,至此两房的关系也变得疏远了起来。
因此对任五娘来说,造假祥瑞是个能捞好处的事情,此事不分一杯羹,叫任五娘如何肯安心,他们大房岂能叫二房再欺负一次?
“十娘,公主就没有赏点什么给我们?”任五娘凑前对任荟蔚道。
任荟蔚瞧了她一眼,然后转眼又看着远处的道姑问:“看见她们了吗?”
“看见了啊。”任五娘诧异地问,“怎么了?”
任荟蔚淡然地道:“这将是你最后能看见她们活着的模样。”
任五娘吓了一跳:“你,你胡说什么?”
“今日之事不能走漏半点的风声……”任荟蔚表情平静地看着任五娘,“我们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这里,就是公主殿下对我们的赏赐。当然,你不想要这赏赐,尽管泄露点风声出去试试。”
任芳菲恨恨地掐了一把任五娘:“你简直是异想天开,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家园林,他们掐死你,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你要死不打紧,别连累我们啊!”
任五娘连连受到任荟蔚跟任芳菲的吓唬,她哭丧着脸道:“好妹妹,我也是想着好不容易见到一位殿下,想讨点彩头嘛!”
“你别讨点晦气就好了!”任芳菲气得一拂袖,也懒得跟她多啰嗦,转身就先出了殿门。
等被内侍们引着走到了任府马车旁,任太太与任九娘已经在等着了,而且瞧她们的脸色也都不算红光满面,志得意满的样子,反而更像是受了点打击。
皇后将她们送到扶玉殿用餐,即是恩赐,也是赶鸭子上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些顶尖的贵族又岂会轻易地接纳任太太与任九娘。
任太太瞧着她们的眼神颇有些阴冷,显然在偏殿之内发生的事情她大约已经从任芳苓的口中听说了,她将几人扫视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任荟蔚的脸上,那目光如同钩子般瞧着她:“你们去了哪里,又为何现在才来?”
任荟蔚也知道经历了这几件事,要想让任太太认为她仍是那个怯懦病弱的十娘那是不可能了,她不慌不忙地道:“回母亲的话,我们去陪灵照真人说话了。”
“灵照真人?!”任太太脸上露出惊疑之色,灵照真人请得天神下凡来参加圣人的万国宴,这些她们身在南园的命妇们虽然没有看见,但可都听说了。
灵照之名可谓传遍了整个贵妇圈,相信这个低调没有封号的灵照很快也会成为最声名显赫的公主,到时有贤德之名的荣昌公主也未必及得上她。
“你说的是真事?”任太太追问了一遍。
任五娘抢着笑道:“婶娘,真人可喜欢听我说乡下庄子上的事情了。”
任芳菲有些瞧不惯任五娘的作派,呛声道:“灵照真人是跟十娘谈得来!”
任五娘被她一呛,只好嘟哝道:“我也没说不是啊,但真人的确喜欢听我讲庄子上的事嘛!”
任太太一双眼睛盯着任荟蔚,眼中的锐意却似被掩去了不少:“灵照真人跟你很谈得来?谈些什么?”
任荟蔚依然表情平和:“佛道同源,这许是真人跟十娘谈得来的原因吧。”
任芳苓插话微笑地道:“十娘果然也是受佛祖眷顾的人,要不然多少人想跟灵照真人说上话都未有机会呢,更不用说还能相谈甚欢。”
那边的任太太似乎已经算出了得失,脸上又恢复了和煦的表情:“都别在外面受冻了,上马车吧。”
这就是任太太的好处了,比起其它的东西,任太太永远更看重现有的利益。即便她知道任荟蔚过去是欺骗了她,但只要任荟蔚身上有更大的利益,她就能压下心头的怒火,再次对她和颜悦色,直到任荟蔚被她榨不出来利益来为止。
当然,这同时也是任太太可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