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常侍苏桐走了上来,弯腰轻禀了几句,皇后的眼神轻微摇晃,但笑意不减,转过脸来淡淡地道:“都不是什么大事,那就依照他说的布置吧。”
陈澹泊看着李衡下了台阶:“衡哥,你方才去找苏桐说什么,是不是跟灵照今天要做的那件事有关?”
李衡眼望着他:“你又猜到了什么?”
陈澹泊被他眼中的冷光瞧得低头小声道:“这还用猜吗?南园跟道姑沾边的不就是灵照吗?这事咱们管不了,不提多得是有人想要在这万国宴上找圣人的麻烦,即便是当年杜贵妃得罪的那群嫔妃就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灵照抢得这个头功,好让杜贵妃咸鱼翻身!”
李衡收回了目光,淡淡地道:“这事我自有主张。”
陈澹泊听见李衡这般说,便猜到他必定是不忍心看着灵照遭殃,可是即便他们伸手去拉灵照了,也不见得灵照就会躲过一劫,说不定反而要将他们也卷入风波中。他心里正想着对策,哪知李衡朝前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道:“从现在开始,你就跟着我吧。”
“衡哥,我还要巡防其它地方,今天可是大日子……”陈澹泊知道李衡这是提防着他搞破坏。
“我会让别人去。”李衡不为所动。
陈澹明白李衡是铁了心,踌躇了半晌只得无可奈何地跟上。
他们走了没多远,便听有人笑道:“哟,这不是春色怡人的梁小公爷嘛。”
陈澹泊转过身去,见他们身后有一个穿华丽缂丝大氅,手摇白玉扇的年青男子,他脸容狭长,左眉间有颗红痣,帽沿旁插着一朵御赐簪花。
“卑职见过汝南郡王。”陈澹泊悄悄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衡,上前见礼。他早听说这位郡王进京,就在心里揣测着什么时候会撞上。
汝南郡王赵允让乃是太宗孙,当今皇上的侄子,在还没有东宫的时候,曾经被接入宫中当作储君培养,后来有了东宫,就成了尴尬的存在,再后来就是他因为痴恋陈澹雅,而被刘皇后下旨遣回了封地。
当时陈澹泊也曾颇为汝南郡王的痴心而感动,但姐姐却像是不以为然,她边浇着花边轻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伐木咚咚声响,鸟雀鸣叫着,从深谷飞起,飞往更高的乔木,都是趋吉避凶罢了。”
陈澹泊还记得自己吃惊地反问:“所以汝南郡王是故意的,让皇后找了他的错处,将他发配出京去?”
姐姐只是手拈着花,回首朝他嫣然一笑,没有给他任何肯定的回复。
陈澹泊心中回忆着过往,汝南郡王已经笑着上前亲热地将他搀扶起:“天赐什么时候跟我这般客气了,我可是把你当亲弟弟一般看待的。”
“不敢。”陈澹泊尴尬地道。
不管汝南郡王是不是真心爱慕姐姐陈澹雅,他跟李衡是死对头,这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只要赵允让与李衡同于一处,他必定会来找李衡的麻烦。
陈澹泊轻咳了声恭维道:“今天宾客甚多,勇士们都是各国翘楚,王爷这般快就得了圣人的御赐簪花,可见圣眷之浓。”
他此话一出便意识到自己口误了,果然赵允让瞧着李衡微微笑着,颇有些不怀好意地说:“我等俗人,不像梁小公爷自带春光,也只能仰仗圣人赏上那么一两朵簪花戴着了,沾点这春色的喜气。”
李衡自小不喜欢戴花,偏偏当今皇上喜欢在席间赏人花戴,有一日他就将花赏给了李衡,没曾想被李衡干脆地给拒了,这让殿上满头插花的君臣都有些尴尬,偏偏他身份特殊,又没人好直接斥他无礼。这当中就有一位大学士灵机一动,上前道:“小公爷如陌上君子,温润如玉,望之即觉寒尽而春生,百花竞开。”
皇上哈哈大笑着说:“即已是春色怡人,便不用再戴花了。”
这算是金口玉言,李衡从此在宴席间就不用再戴花了,可是那句“春色怡人”也自此相伴他左右了,每每说起都会让李衡面黑,好在别人也只敢在私下里笑论,能拿到当面来调侃他的,也只有汝南郡王,还有就是那个厚颜的……任七娘吧。
李衡微微行礼:“卑职等还有职务在身,就不陪郡王了,你请便。”
他带着陈澹泊走了没多久,就听赵允让在背后慢条斯理地道,“李博衍,我这次进京恐怕要呆很长的时间,咱们……来日方长。”
“后会有期。”李衡像是没有听出赵允让那句话背后所含的威胁之意,微微点头颔首,便带着陈澹泊走了。
他们绕过了柳林,直到完全走出了赵允让的视线,陈澹泊才悄声问:“衡哥,你说圣人让汝南郡王回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李衡瞥了他一眼:“皇上身体欠安,他们虽未能真当成父子,但也有几分父子的情分在,召汝南郡王回京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是。”陈澹泊嘴里应了一声,心中却在想,圣人在皇上病重的时候将过去曾当作储君来培养的汝南郡王召回京中,这是在警告东宫,还是说她有其它的打算?
皇上病重之后,荣昌公主的影响力就大不如前,前一阵子梁国公的二弟李代想谋个富庶之地的知州位,这在以往可不算是桩难事,但刘皇后执政后,李代非但没有谋得肥缺,甚至连通判一职都未曾谋到,仅得了个门下省给事中的闲职。
陈澹泊跟着李衡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李衡前去的方向不是召开万国宴的仁德殿,而像是祈福殿,他不由诧异地问:“衡哥,我们去祈福殿做什么?”
“先去看看那边的守卫,今日的宴席会在祈福殿里召开。”李衡平静地道。
灵照跨过了仁德殿的门坎,万国宴即将召开,两旁满满地跪坐着各国的使臣,在那些目光注视下她的心开始疯狂的跳动,恐惧令她想要不顾一切地回转身就跑。
她再次回忆了一遍任荟蔚的话,她说野兽从来不会因为你退缩而停止捕猎,事实是越胆怯的猎物越吸引它们的目光,敌人也是如此。
灵照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叩拜,而后便听见上首传来了皇后的声音,尽管是女子,她的声音没有压抑着的恭敬,更没有谨小慎微的柔顺,显得中气十足,好似高于云端的凤鸣,清亮而威严。
“我听蓝玉说,你要在祈福殿进献福瑞,这又是为何?”
灵照伏身道:“回禀圣人,贫道要进献的祥瑞乃是一道神喻。”
“神喻?”皇后坐直了身体。
灵照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自己的声音清晰地道:“本朝以仁德治邦,恩泽四海,天尊特旨慈航真人下凡于祈福殿参于万国宴,以贺圣朝气象。”
她这番话让大殿所有人都呆愣了半晌,而后声音就如潮水般地翻滚了起来,连门外的陈澹泊都不可思议地悄声问李衡:“灵照……她不是疯了吧!”
这时有位面白无须的老者出列躬身道:“圣人,真人还年幼,误将梦魇当作神喻了吧。”
顿时殿内有窃笑声起。
那老者灵照认得,他虽是个宦官,却来历不凡,他年幼时是由太宗亲自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因这等夙缘,宫中无人对他不敬。他官拜昭宣使,为宦官中品级最高的人,即便是受圣人青睐的雷大监也要退避他三分。
周大监说完,底下又是窃笑声阵阵,灵照急道:“周大官,我没有……”
“真人!”那周大监转过头来,眼神颇为冰冷地打断了她,“今日万国使节共贺上元佳节,此等大宴可不是真人玩闹的地方,你现在便退下,圣人念你年少,也不会与你计较,倘若你再执意妄为,可知后果?”
灵照看着他盯来的目光,仿佛眼前的是一头野兽,她鼓气勇气大声道:“贫道以皇女的身份六岁便侍奉天尊,我有没有得到真正的神喻,岂是你一奴婢可以枉自揣测的!”
众人见她虽面貌娇憨年幼,但此刻说话倒也气势不凡,周大监更是没有想到灵照居然敢当殿喝斥于他,要知道即便是当今的皇上也未曾这样声色皆厉地同他说过话,从未受过的屈辱令他面泛潮红。
可还没有等他想到反驳灵照的话,皇后已经微笑着开口了:“无论天神降临是真是假,即然灵照传来了神喻,吾等就该表现应有的敬意。况且周礼中祀天神需六舞,六乐,现在不过是去祈福殿静候一会儿罢了。”她说完由随身内侍搀扶着起身,众人见她起身,自然不敢再坐着。
“你随我来吧。”皇后走到灵照跟前微笑道。
灵照她能感觉得出来皇后目光中的深意,尽管皇后方才是这么说的,可是到时灵照所说的并未应验,那这所谓的神喻就成了众国的笑话,这样的后果必定是需要人来承担的。
“是。”灵照跟随着皇后,众人浩浩荡荡向着祈福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