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她的法号叫卜贝。”
陈澹泊轻笑了声:“我听说洞真宫的掌事道姑法号叫保真,她给自己的道姑取的法号叫补被,倒是有备无患,查无错漏啊。”
那禁军听了陈澹泊刻薄的话,只得低头小声道:“那道姑是占卜的卜,贝壳的贝。”
李衡瞳孔微敛,陈澹泊见状也细思了一番,皱眉道:“贞!什么意思?”
“她在哪里?”李衡问道。
“就在南园的九曲桥杨柳树下。”禁军指着南岸道。
李衡立即策马向着朝着九曲桥的方向而去,陈檐泊策马追上:“衡哥,这个道姑的法号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为什么你要去见她?”
“卜贝问吉凶,卜贝,贞也,真贞二字同源,贞也是真,占卜问吉凶本是玄虚之事,她却知何为真。若非故弄玄虚,就是里面故事颇多。”他说着便下了马,踏上了九曲桥。
南园里故事很多的女子,又能玩出不少花样来的,他能想到的大概只有……她了。他穿过九曲桥,果然见一株杨柳树下站着位做道姑打扮窈窕的少女。
李衡的脚微顿,而后才上前低声道:“你又想干……”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那女子已经转过了身,脸上颇有些忐忑地道:“我,我是奉灵照真人前来,请小公爷前去清和殿一趟。”
那女子的模样甚娇艳,根本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人,李衡的眼光微淡了下来:“真人有事,可去找蓝殿使,我不方便进南园。”
那女道姑见李衡转身即走,想到任荟蔚跟她如果请不来这位小公爷的后果,她心里便着急了,想起任荟蔚的吩咐咬了咬牙道:“我,我是任芳菲,任八娘。”
似乎将自己的闺名报于另一个男子有些羞愤,任芳菲脸红耳赤,但这次李衡总算转过了身:“任十娘在哪?”
“跟我来!”任芳菲愤愤地道。
陈澹泊过了九曲桥刚好瞧见李衡要跟一位女道姑离开,他小声道:“衡哥,咱们的人进内园可不合规矩。”
“回头我会跟蓝玉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候。”李衡吩咐了声。
陈澹泊见李衡竟会同意擅离职守,跟着个道姑进皇家园林的内院,不禁转头细瞧了几眼那个女道姑。只见那个女道姑将头垂得低低的,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但从侧面仍能瞧出她是个玉面粉腮,长相娇美的女子。
“又是一个虚伪的女人,还是个不安份的道姑!”陈澹泊心中不由厌恶地“哼”了一声,但他也知道无法阻止李衡的决定,因此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走吧。”李衡的话音一落,任芳菲就快步朝着来路走去,由头到尾她就没再瞧李衡一眼。
李衡任她横冲直撞地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这才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任芳菲倒也没有隐瞒,将在清和殿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出来。
任芳菲都说完了,心中的惧怕也消散了不少,倘若还有人能救灵照,能救她们,这权势赫赫的小公爷可不就是人选之一吗?她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认为任荟蔚确然有是有几分机智的。
李衡却是微微蹙眉,虽然太礼院将自幼出家修行的公主要在万国宴上进献吉瑞的事情隐瞒地很好,但作为今日轮值的禁军统领,他是有几分耳闻的。
可是如今这桩吉瑞还未进献就出了问题,几乎都用不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就能预见到里面汹涌而来的权力风暴。
这风暴与进献吉瑞的公主灵照无关,更不是向着任府几位小娘子而来,她们都不过是恰逢其会卷入这场风暴的牺牲品,这场风暴是向着正坐在权力宝座上的皇后而来的。
只要传出神像冒出血泪是对皇后摄政的警示,就会令原本想要借助吉瑞稳固政权的皇后跌入底谷。李衡深深地明白,以他的身份,他应当抽身离去,因为这场风暴不会为带来比他现在拥有更多的东西,却有可能令他失去一切,但是莫名的他的脚步依旧在朝前行去。
“任……十娘,有没有说过她想怎么样?”
任芳菲也不知道任荟蔚想怎么样,只凭着听到的只言片语猜测道:“十娘说,我们需要真正的吉瑞。”
“真正的吉瑞……”李衡微微扬了扬乌黑的眉梢,这几年天书吉瑞现象总是一年里总能冒出几桩,在他看来多数都是人为的阿谀奉承。
神鬼莫测,他是不信的。
然而这句话,当他走进清和殿,又顺着另一名女道姑的示意走进了东厢房时,他瞬时觉得自己过去的信念都被推翻了——神鬼是真实存在的。
昏暗的房里,神龛之上有一团幽幽的光团闪耀着,如鬼如魅,它不存在于李衡所有的认知之中。
然后,那团光茫消失了,任荟蔚手提着一只木匣走了出来,木匣里摆放着一支烛灯,灯光从打开的木匣侧口倾泄出来,原本柔和的灯光在幽暗的厢房里竟然有点刺眼。
“小公爷,又见面了。”任荟蔚上前轻轻给李衡行了一礼。
李衡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惊觉背脊都出了一层细汗,看向任荟蔚:“你……”眼前的女子,一身素淡的孺裙,表情也淡,只是露出衣袖提灯的指尖上套着一只小小的黑棕色玳瑁指环,衬得那只纤细的手莹白似雪。
他一时之间,竟然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说。
灵照不好意思地道:“表哥,方才是吓着你了吧。”
“无妨。”李衡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才问,“方才是什么?”
灵照的眼中即有骇然,又有兴奋地道:“是十娘想出来的,不,是她找到的祥瑞。”而她身边的这些女道姑则都是面带青色,保真更是脸色苍白,好像全都还没有从这诡异的一幕当中缓解过来。
李衡瞧了一眼面色平静的任荟蔚,上前走了几步,见神龛当中斜放着一面无色琉璃,而当中的供台被掀开了一半,隐约可见下面有一件东西,他转到后面将那件东西弯腰拿起,竟然是吊在龛壁上的布偶。
任荟蔚微垂着眼解释:“小女小时候学针线,外祖母怕我伤了眼睛,便找了一块稀有的无色琉璃来给我当窗户。因为尺寸并不相符,外祖母便让人依着那块无色琉璃重新打了门窗框子。装窗框的那天是个乌云遮蔽的阴雨天,天色极为幽暗,我站在二楼的廊上玩耍,突然看见走廊上有了道虚幻的人影……”
她描述的平淡,屋里的人却纷纷背脊冒出寒气,一个年幼的女孩子看见如此诡异的一幕,不吓疯了才怪。
任荟蔚只微笑了一下:“我好奇那道人影是怎么产生的,便上前细看,忽然发现楼上的人影与楼下我使女的动作是一致的,而后我又发现旁边就是新镶嵌的无色琉璃窗框,它被斜放在走廊的栏杆上。因此我将两者结合起来,又反复验证了几回,发现透过斜置的无色琉璃,再通过灯光照射,它会将一边的人影折射到另一边。”
李衡瞪视着任荟蔚,似有些无言以对,半晌他才开口:“你们想当着各国使臣的面,当着圣人的面,以此假充祥瑞,你简直是……”
“我们方才不也骗过小公爷你了吗?”任荟蔚抬起了眼眸对视上李衡,她的目光清澈,但却不是空谷幽泉般无尘的清澈,而是如同黑白似的津渭分明。
灵照揪着手帕,嗫喃地道:“表哥,我们需要你帮忙将圣人与大使们引入合适的殿阁。我们也知此事让你很为难,可是现在我们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也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
李衡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所幸此事发现得早,未必不可挽回,应当与圣人明禀,圣人睿智,不会怪责于你的。”
灵照见李衡拒绝帮忙,眼中的眸光微微黯淡,保真看了一眼任荟蔚上前道:“小公爷,那背后之人费了这许多手脚,岂会轻易让我们蒙混过关,要是神像冒血泪的谣言被散布出去,怕是连圣人也都会受到牵连。”
李衡目光扫视着室内的众女道姑,声音微冷地道:“无妨,想必那人在你们当中暗藏有内应,只要将那个内应揪出来,找到幕后元凶,谣言便是无凭之浮木,不会对你们造成多少伤害。”
任荟蔚静默了半晌,此刻才开口问道:“那小公爷你如何找到那个内应?是只杀这几位进献的道姑,还是除了灵照真人将我们都杀了?”
这句话出口,道姑们都是脸色苍白,灵照也是身形摇晃,保真连忙扶住了她。
李衡瞧了任荟蔚一眼,低语了一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残暴的人吗?”他这句话说得极快,快得室内之人都未必能听清他说了什么,紧接着李衡便道,“那树脂要遇热才能变色,可是大殿中即便有地龙也不足以令它变色,唯一的机会便是圣人给神像上香的时候。只是尽管神像前摆放了烛火,香炉,幕后之人仍然不能笃成功。所以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内应必定是有机会奉香,又或者就是那个点灯之人。”
他的话音才落,众人的目光便朝着一名道姑看去,而且下意识地都远离了她,那道姑眼中闪现出惊惧之色,便随即那惊惧之色便化成了木然,人也缓缓地倒下,嘴角淌下了一缕鲜血。
众道姑吓得都缩在了一起,灵照也是紧紧抓着保真的手不放,唯有任荟蔚看着那倒地的道姑问:“小公爷,现在便算是万事大吉了吗?”
听见任荟蔚的反问,李衡的面色也不好看,他确实有些意想不到,这道姑居然如此果断,竟像是多年培养的死士。室内一片低低的哭泣声,即有惊惧,也夹杂着彷徨。
“任……小娘子,你跟我出来。”李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