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她不禁抬起了眼帘，李衡的目光刚好与她对视，任荟蔚转头瞧向面色泛红的吕宝臣：“有劳梁小公爷挂心了，只是我七姐过世的时候，姐夫曾经派人送去价值百贯钱的金豆子，因此她身后事是被妥善安置了的，至于后面坟墓被盗，那也是当地治安该管的事情，与吕府无甚关系。”
她这句话说完，吕宝臣本来只是泛红的脸色突然变得赤红，低下头又猛然抬起来死死看着李衡。
金豆子……并非吕宝臣所赠，竟是李衡送的，任荟蔚心中恍悟了，她转头看向李衡，李衡却避过了她的视线，淡淡点了点头：“哦，原来如此。那告辞了。”
可是他没走几步，就听身后有清脆的嗓音问道：“梁小公爷，请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家姐身故的。”
李衡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回转头说：“是我的侍卫瞧见有人到任府的门前报丧……”
曾嬷嬷想是怕报丧的人进不了任府，因此让人在大门外就把她的死讯嚷开了，这就解释通了为什么李衡派人送来的丧葬钱会如此及时。
可他又为了什么要假冒吕宝臣的名义送来丧葬钱？是怜悯，还是内疚？
任荟蔚看着李衡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方才汹涌而起的杀意才渐渐平复。
门外有下人走了进来，行了一礼：“三公子，老爷听说梁小公爷来了，吩咐你陪同他前去书房，任老爷与众位大人也都到了。”
吕宝臣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转头对任荟蔚又行了一礼，才跟着李衡一前一后出了门。任荟蔚扫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这么多人赶着上门给吕府做面子，看来吕府的根基的确很深，难怪吕大夫人瞧不上自己了。
她被使女领着去了招待女宾的偏房，才跨进房门便听任太太轻叹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这件事情却一时半会急不来。”
吕大夫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这是自然。”
她们俩个在看到任荟蔚的那一瞬，像是彼此都很有默契似的转过了话题，吕大夫人对待任荟蔚的态度始终淡淡，任荟蔚便坐在任太太的下首饮着茶。
吕府不时地有人前来，任太太与吕大夫人常常外出迎宾，任荟蔚饮了一会儿茶，便起身又走出了偏房，林姨娘适时地跟了出来压低了声音道：“十娘子，你可要考虑清楚，吕府虽是门好亲事，可是你能不能真得嫁进来那可是太太说了算。”
听着林姨娘明显带有威胁之言，任荟蔚微垂了一下眼帘，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灵堂。极大多数的宾客前来都不过是为了给吕府的面子，又哪里真会为了给一个小小的妇人敬香，因此偏房里人多为患，且个个都是贵人，而灵堂前却是连半个下人也找不到。
任太太想要取回自己的嫁妆却又要百般示好吕大夫人，她究竟是顾忌着任老爷，还是有其它什么打算？
任荟蔚看着布幔，随手从香坛里将李衡刚才敬的一支香拔出来，看着那香烟袅袅，如云罩雾笼般向她涌来。她做为任七娘的时候就如同那烟花，只想为最灿烂的一刻而活着，可灿烂过后，燃尽了便同眼前的这支香一般，都只是一捧死灰。
“任府十娘子。”那声音低沉而不失清澈，很动听，任荟蔚亦很熟悉，所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因此那简单的一句称呼便将她拉回了现实中。
她将香重新插回香炉，而后转过身来微微欠身：“我是亡人的嫡亲妹妹，因此去而复返是为人之常情，而小公爷已经敬过香了，却又再次回来，不免显得有点多礼。”
任荟蔚极为不客气，这句话无疑便是道逐客令，而似李衡这样的人，一生受人仰羡追捧，大概还从未试过有人对他如此不假辞色，按照任荟蔚的想法，李衡听了她的话肯定会转身就走。
可是哪知李衡只是沉默了片刻，又道：“宋府一个月之中，三人皆犯心痹，且二人因此而亡，我听说小娘子也是死里逃生，我若是小娘子，便会加倍小心，跟前断断不会少了贴身之人。”
任荟蔚脑中似有道闪雷滑过，她曾听鲁氏说过外婆死得很突然，心中只以为她年事已高，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外婆也是死于心痹。
难道那个凶手，不但要杀自己，而且还杀了外婆，杀了十娘，任荟蔚胸中的恨意再次如波涛汹涌，人却出奇地镇定，好似整个人出离了愤怒，游离于身外。
李衡见任荟蔚神色平静，不知她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若是听懂了却能如此平静，那么这位小娘子的性子就于冷清的有些不近人情了，与他记忆中那位至情至性的任荟蔚有着天壤之别。
他本想就此离去，但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还是道：“七娘死后，她身边有一个使女失踪了。”
“竹箐……”任荟蔚轻声念道。
她知道竹箐不是失踪而是被杀了，只是那个时候庄上的人只关心她死之后的麻烦，谁还会操心于一个使女的死活，她们更乐意竹箐永远不见了，刚好可以把很多说不通事情，自己做过的罪孽统统都推到无辜的竹箐头上。
李衡低了下头又道：“竹箐极为忠心，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的不见踪影，最大的可能是受了七娘的委托而躲藏起来，小娘子不妨想想你的七姐会有什么事情委托给竹箐。”
任荟蔚瞧着李衡，她在那瞬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不知道竹箐她已经死了。
李衡说到这里已有了去意，他与这位小娘子交浅言深，任十娘对他是毫不保留地排斥，依照他的性子，提醒到这里已经很勉为其难了。
“小公爷的提醒，十娘会记下了。”任荟蔚仍是神情平静地道。
李衡转身要走的那瞬却停下了脚步道：“你好像……对你七姐的死，并不是那么悲伤。”
任荟蔚的语气依旧平淡地回答：“小公爷误会了，今日十娘灵前待客，不是不悲伤，是不敢失礼。”
李衡微微低了下头，然后又抬头道：“但你七姐是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
任荟蔚轻笑了一声。
李衡略略皱眉：“你觉得好笑吗？”
“不……”任荟蔚淡淡摇了摇头，“只是小公爷你忘了，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人已经死了。”
那瞬间，一直眉眼不动声色的李衡眼眸猛然地收缩成针，像是被人重重一击。
是的，那个曾经愿意用一生来换取灿烂一刻的任荟蔚已经死了，任荟蔚心想也许直到此刻李衡才发现他也不是没有一点遗憾的。
但是这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假使李衡与那杀手毫无关系，那他最后只会变成她一生里撞见过的浮沫子，连朵浪花都不算的人。
任荟蔚抛开李衡，缓步走出了灵堂，刚巧看见个老婆子低着头匆匆而来，她的眉头轻轻一动。
曾嬷嬷……任荟蔚嘴角微翘。
说起来她从小就伺候在跟前的是李嬷嬷，只是自己来京的时候李嬷嬷年纪已经大了，任荟蔚也不忍心她与子女分离就把她留在了平江府。
曾嬷嬷是任太太给她的，任荟蔚开始也并不相信她，可经过一段时间的留意，发现她并没有什么问题，好似她恰巧得罪了任太太，刚好任荟蔚那里又缺个主事的嬷嬷，任太太便顺手把她送给了任荟蔚。
当然到后面任荟蔚也知道，世上并没有那么巧的事情，曾嬷嬷不但不是任太太顺手送的，而是任太太费了心思挑给她的。
曾嬷嬷有点小毛小病，但性子八面玲珑，平日里用起来很是得力。可是她成在八面玲珑，毁也在八面玲珑，任荟蔚得意的时候，曾嬷嬷的那些玲珑便是对别人的，任荟蔚不得意的时候，她的玲珑也可以是对自己主人的。
那些玲珑便如同一把钝刀子，一点点磨去人的锐气，灵气，让人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最后变得软弱与怯懦。
“七娘子……”曾嬷嬷一抬头就看见灵堂外的台阶上站立着名妙龄的女子，她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
在那么一瞬间里，竟然让曾嬷嬷错以为是任荟蔚在看着她，这让曾嬷嬷惊得差点踉跄摔倒在地上。她惊魂稍定，这才确定了眼前的女子并不是任荟蔚，而是跟任荟蔚颇为神似的任荟微。
“原来是十娘子，真是吓了小人一跳。”曾嬷嬷快走几步，满面堆笑着给任荟蔚行了一礼。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七姐的事么？”任荟蔚浅浅微笑着问，“要不然为何见了我要吓一跳？”
任府十娘子软弱之名在外，曾嬷嬷并没有如何在意，只讪笑着回道：“小娘子这是说哪里话，小人哪里会做对不起七娘子的事情……”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见灵堂里面又走出来一名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曾嬷嬷刚定眼仔瞧，就瞥见了李衡冷洌扫来的眼神，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呼：“小公爷。”
李衡没有瞧她，只是瞧了眼退在一边的任荟蔚便径直而去，再未回头。
任荟蔚看着李衡的背影远去，才将目光重新落在了曾嬷嬷的脸上，脸上也渐渐浮起一丝温和的微笑：“曾嬷嬷，看见你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