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夫人的神色恢复了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任荟蔚也是神情淡淡的,转头又与任太太说了一会儿话。
任荟蔚站在一边低眉顺目,吕大夫人的不喜正是她想要的,她半点也没有再嫁吕宝臣的意思,可是光有吕大夫人的不喜似乎是不够的,上一次吕大夫人也是极不喜欢她的,可是最后她还是嫁进了吕府。
任夫人旁边还站着一位面目清秀的妇人,任荟蔚依稀记得这是吕府的苏姨娘,曾是吕大夫人的贴身使女,后来做了吕大人的房中人,也还是很得吕大夫人的信任。
身后跟过来的林姨娘给吕夫人行过礼之后,就满面堆笑地向着苏姨娘走了过去,两人低声说话,眉目神情显得颇为亲热,想来这也是任太太会带着林姨娘过来吕府的原因之一了。
两位姨娘簇拥着任太太与吕大夫人去了偏房,任荟蔚则留在灵堂上给“自己”上香。她站在那里看着帷帐重重深处的棺木,虽只是具空棺,但却实实在在的是“自己”的棺木。
它仿佛触手可见却又遥不可及,袅袅的香烟从祭坛前升开去,渐渐消弭在空看,如同张开的一张网雾,不着痕迹,却落人一身尘缘。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任荟蔚收回了心神,只听有一个年轻的男音略带惊喜地道:“十娘你来了。”
任荟蔚略略皱了下眉,半侧过身行了一礼:“姐夫。”
这声姐夫让吕宝臣微有些局促,还礼道:“十娘无需客气。”
任荟蔚抬起了头,淡淡地道:“这是七姐的灵前,十娘只是尽些应尽的礼仪。”
吕宝臣看着眼前这位妻妹,她有着一张与七娘神似的脸,但与记忆中火一团似的身影又有些不同,她一身月白色的寺绫孺裙,一条银丝线人宫绦,头上插了根沉香木钗,通身上下的颜色素绝。
她似七娘,又不似七娘,有七娘的颜色,却没有七娘的傲气,而且低调,声名也清白,这才是吕宝臣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所以他从见了任十娘那瞬起,心头就是热的。
可是任荟蔚冰冷的神色让他心里的那团火如遭冷水泼了一般,又迅速地冷却了下来,他口中微有些苦涩:“十娘,你可是怪我没有照看好你的姐姐?”
任荟蔚的面上现出一丝讶异:“姐夫何出此言,七娘从嫁于你那刻开始便先为人妻,后为人媳,与我的情份已远不比跟你们吕府,我怎会有怨言?”
吕宝臣哪里能听不出来这是说的反话,他也饱受了一肚子的怨气,不禁开口道:“十娘这么说未免有些不够公平,我自问是诚心诚意地要娶七娘,七娘可曾诚心诚意地要嫁我?”
任荟蔚轻笑:“敢问吕三公子,你觉得妻子该是你什么人?”
吕宝臣愣然半晌,方道:“自然……自然是应当要与我繁衍子孙,共同哺育后代的人。”
“那再问吕三公子,你觉得七娘是什么样人?”
吕宝臣犹豫了片刻才道:“才气横溢,聪明活泼,美艳无双。”
“妻子……是一个会需要你为她担风雨,与她祸福与共的人。”任荟蔚淡淡地道,“七娘,嫁你的时候是你想娶的七娘,被你嫌弃的时候亦还是那个七娘,你娶人为妻的时候,不曾想过她有可能会面临厄运,当她面临厄运的时候,为人夫的你却只懂谴责。你娶七娘,只想过她能给你的,却从不曾想过你要付出的,假如这也是三公子的情意,那当真轻如鸿毛……”
吕宝臣面红耳赤,神情尴尬又窘迫,呆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张脸似乎正与记忆深处的那个影子重叠,只见任荟蔚贝齿轻启,又轻描淡写地道:“三公子饱读诗书,当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能给人她想要的,怎么能问人索取你想要的。”
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沉默半晌,方才脸色晦暗地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吕宝臣觉得任十娘颜色好,声名清白正合自己的心意,弥补了他心中藏着的遗憾,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任十娘根本瞧不上他。他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是羞恼,是气愤,也似有些落寞。
任荟蔚转过身来,缓慢而正式地给他行了一礼,这曾经是她期望过的……一个她以为能让她忘却李衡,放下年少的轻狂,能为他生儿育女,携手半生岁月的人。尽管那只证明是场镜花水月,但她仍然曾经感激过这个给过自己希望的人。
吕宝臣心头的不满散去,眼中微有潮意,面前的女子即像是十娘,又仿佛其实是七娘子在冲自己行礼。这一礼,便要绝了与他所有的缘分,从最初见她那瞬的缘分,她从百花中而来,却艳压群芳,他为一朵玫瑰张扬的艳丽所吸引,却过后又嫌弃它不似百合般的高洁。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吕宝臣立即恢复了神态,转过脸瞧向来人,待看清了来人,他的眼帘便难以自制地抽动了几下,而转过头的任荟蔚也有一瞬的失神。
进来的年轻男子身材颀长,姿容挺拔,似绿竹漪漪,浅黄色麻服深衣配着黑色的乌发衬得整个人如同深藏的怀剑一般,英气逼人却不锋利。
曾经有这么几句形容天下的名剑渠芙,光华绽放,宛若出水芙蓉,清洌不失其雍容,洽似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舒缓。而这几句在任荟蔚看来刚好可以形容这个人——李衡。
李衡……李博衍,任荟蔚第一眼见到便令她深深坠入迷河的人,她忘了他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身份,执着的追寻,换来的都不过是狼狈与迷茫。
喜欢博衍,你也配……这句她濒死之前听过的话,也许正是当年很多人心中的想法,或者也是李衡心中所想。
但她从未在他那里获得过半分青睐,可最后他却是她的死因之一,岂非可悲。
她单恋过他,便是她该死的原因吗?
若是过去的任荟蔚,必然会不顾一切,要询问出个真实的缘由,即便是不择手段也要与他不死不休。
可是现在的任荟蔚却想得更多,李衡这个人无论在朝在野,都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说好听点是秉承中立,说穿了就是敝帚自珍,以他这种个性不像是为了一点诽闻就会干出杀人掘坟的事情。
天书……任荟蔚的脑中又隐隐转出了这两个字。
也许是听到了他们方才的对答,李衡进来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任荟蔚,像是能从她的脸上瞧出什么花来,但只是飞快的一瞬他随即便垂下了眼帘,与她擦身而过。
任荟蔚一直是恭敬有礼地眼瞧着地面,不与李衡对视,他走过的时候,身上飘来的依然是熟悉的杜蘅兰熏衣香。只是这一次任荟蔚不会手足无措,面红耳赤,李衡行过的风飘起了她一缕发丝,但不过五六步,便又落回了原处。
她眼望着地面,所以发现原来李衡今天穿了一双白缎面的靴子,怨不得一向穿深衣的他今天换了件浅色衣衫,想必他并不想让人轻易发现这一点吧。
嗯……有心了。
吕宝臣的神色有些僵硬,但丞相府第应有的教养让他不得不收敛自己带有敌意的眼神,浅浅地给李衡施了一礼,顺手抽过三支香递过去:“多谢梁小公爷前来拙荆的奠礼。”
李衡默默点了点头,接过香淡淡道:“我是替家母前来敬香的,她今日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前来。”
原来是替荣昌公主过来敬香,任荟蔚垂下了眼帘,难怪李衡会到自己的葬礼上来,做出这等不符合他性子的事情,这人是绝不肯沾染半点麻烦的。
不过想来那位高贵长公主殿下也不是想给她这位名声不雅的女人敬香。只不过吕府刚好因为盗墓这件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所以特地慎而重之的操办任荟蔚的葬礼,荣昌公主让李衡前来,那是有意拉拢吕府了。
李衡拿着手中的香在灵前稍许站了那么一会儿,像是在透过那重重的布幔跟厚重的棺木看见里面的人,又或者是在回忆着什么,吕宝臣见了面色越发不好看,但偏偏又不能发作,只得按捺住怒气:“梁小公爷,把香插在前面的香炉就好。”
李衡依言将香插入香炉,这才转过身来对任荟蔚道:“你是任府小娘子?”
“正是。”任荟蔚浅浅行了一礼。
“十娘?”李衡微沉吟了一下又问道。
任荟蔚还没有回答,吕宝臣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反问:“梁小公爷,不知你还有什么事吗?”
李衡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吕宝臣一眼,他似乎在静静等着任荟蔚的答案,任荟蔚应道:“是。”
“节哀。”李衡很淡地说了这两个字。
“多谢梁小公爷。”任荟蔚侧身答礼。
奠堂里香烟袅袅,烟雾在二人之间弥漫,任荟蔚过去在梦里好似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她一直以为那是与他在仙境,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在自己的葬礼上。
“你七姐的事情不必烦忧,想必吕府会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释。”李衡低沉着声音说道。
任荟蔚本来以为依照李衡的性格,说完那两个字就该走人了,可没想到他居然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而且是当着吕宝臣的面,这已经不亚于是在扫吕府的颜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