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荟蔚似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拿起了单子,微微侧身朝吕大夫人行了一礼:“大夫人,我说东西贵重并非指清单上之物价值几何,只是我七姐准备这份嫁妆时常给我去信,因此我知道她费了一些心思。”
她拿起了手上的清单,扫了第一行:“文房四宝一套,分别是翕砚,徽墨,澄心堂纸与宣州紫豪笔一套。”
吕大夫人淡淡地道:“这四样虽是精品,但是读书人家在这方面难免破费多些,想必都见过不少。”
任荟蔚微微点头道:“七姐的这方翕砚又名金星砚,唐开元二年,玄宗赐砚大臣张文蔚,因此此砚又名龙鳞月砚……”
吕大夫人的眼帘顿时抬了起来,任荟蔚又慢慢地道:“七姐说,天底下最好的翕砚未必是龙鳞月砚,南唐后主李煜长于书画,他所鉴赏的翕砚要优于龙鳞月砚,但读书人本不应只流连于笔墨之间,当有开元启百年盛世的浩然豪情。因此李煜所赏的名砚虽多,七姐还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了这方龙鳞月砚。”
她言词轻柔细语,与所说内容全然不符,倒像是跟谁听来的:“这徽墨不是产自盛地屯溪,亦非渍溪,而是产于一个名不经传的黟县。那里有一制墨人,所制的墨,香气如兰如松,研磨不尽,可惜他制墨成痴,所制的墨概不外传。七姐听说之后差人辗转了多回方才找到此人,以所收购的一块李廷成墨跟他交换了一块。”
她话音一落,便有贵妇轻声惊呼,李廷成为后唐御用制墨大师,在当时便是千金难得,更不用说流传到现在了,那任七娘居然拿去换了一块名不经传的墨块。
任荟蔚轻声道:“七姐说,三公子饱读诗书,富有才情,将来必定能成一名大儒……流芳百世。”
贵妇们面面相觑,都听闻七娘言行轻狂逾规逾矩,可如今看来,也让人不得不感叹,不钦佩,不羡慕她的才情与风流。
吕大夫人再想保持镇定,面部也不禁僵直了起来,这一墨一砚,无一不是在说任七娘是多么慎重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又是对它饱有了何等的期望,这与外面所传她嫁得心不甘情不愿简直是天差地别。
“至于这笔……”任荟蔚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有人说,“十娘不用再说了。”
吕宝臣跨过门坎,他的眼框有点发红,但先向吕大夫人与任太太行过一礼,方才转身又对任荟蔚躬身恳切地道:“七娘的嫁妆岂能让一些凡夫俗子去碰,还烦请十娘能代为清点。”
任荟蔚犹豫地说:“可是我也只是听七姐说过了一点,若是清点的时候有不符合的地方,我……”
吕大夫人沉着脸还未说话,吕宝臣已经生硬地说道:“自然是以七娘的为准。”
任荟蔚点了点头,又看向任太太,任太太似也被刚才任荟蔚的那些话给惊着了,见任荟蔚的目光看来才道:“即是三公子相托,那你就勉为其难地看一下吧,想来也没什么出入的地方。”
事已至此,吕大夫人便叫来了许管家,吩咐他同任荟蔚一起去清点嫁妆。
任荟蔚这才起身跟着许管家朝着吕府的内院走去,一走进名义上自己的院子,里面的曾嬷嬷已经赔着笑迎了上来。任荟蔚环视了一眼四周,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说起来她统共只在这个房间里呆了一晚,连吕宝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辆马车发配到了吕府的家观之中,可是她的东西早就被搬入了这间屋子,现在除了桌上这只磁州窑的剔花梅瓶,其它的都不见了。
磁州窑远不如定窑值钱,这大概是这只梅瓶没被拿走的缘故,可是任七娘就喜欢它的黑白分明。
许管家一脸的不善,吕大夫人虽然清贵,可是府上人多手杂,再加上谁都知道任荟蔚总有一天会回来,只要她回来了便是府上的媳妇,一个不受待见的媳妇能翻上什么天去,他们当然是不欺负白不欺负了。
曾嬷嬷已经差着使女抬了其它几个柜子过来,任荟蔚瞧了一眼微笑道:“想必其它的东西都让大夫人收拾到库里了,那就麻烦大管家去取过来。”
许管家心里是瞧不上任府的,那等教养的府邸怎么配跟吕府联姻,说来说去还是老爷过去心慈,才会相信歹竹里能出好笋。
他面无表情地道:“正是,要劳烦十娘子稍等片刻了。”
任荟蔚微笑着说:“无妨,不如我们先对一下清单吧,到时东西劳烦管家先过目一下,也免了来回折腾。”
“也好。”许管家简单地说了两个字,可是片刻之后他便再也无法维持这种言简意骇的高等府邸管家的气派了。
“小娘子,这上面只说了金条脱凤钗,怎么一定是唐金条脱凤钗呢?再者珍珠手训一串,怎么你就说是串东珠镶碧玉手训一串呢。”
对比他的面红耳赤,任荟蔚则显得平和而慢条斯理:“许管家,你该明白,以我七姐的财力,珍珠手训……用得会是平常不值钱的珍珠吗?这串东珠镶碧玉手训是我七姐常戴之物,贵妇人中见过的不在少数。金条脱凤凰钗原本就是唐朝之物,如今的饰品哪里还能见得着金条脱的款式。若是你对这些物件有疑,我现在就可以去吕大夫人那里详加说明。”
刚才任荟蔚细述这张清单上的东西不凡,震惊四座,许管家早就听到风声了,他连忙拦住了任荟蔚,强笑道:“十娘子,小人只是对清单有些疑惑,即然是如此值钱之物,又为何写得这般简单?”
任荟蔚淡淡地道:“我七姐进了吕府,便当这里是一家人,这清单原本就是写来备忘的,又哪里会想到还有退回去的一天。”
许管家有些面红耳赤,任七娘来的时候箱子虽多,但嫁妆的确只有那么几样,可是有了方才那一幕,许管家知道绝不能让任荟蔚跑到前面去分辩,否则往后吕府就真脱不了害死家媳,谋夺嫁妆的嫌疑了。
他硬是挤出些笑容道:“小人知道了,小人这就去办,小娘子稍等片刻。”,许管家说完就拿着修改过的清单沉着脸走了。
曾嬷嬷看着许管家的背影消失了才略略抬头瞅了一眼任荟蔚,,自从七娘子坏了名声之后,就被任老爷交给任太太严加管教,她出嫁的时候哪里还能带得出来那么多值钱的嫁妆。
她瞧着任荟蔚的目光又看向了自己,还对着她微微一笑,曾嬷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连忙垂下了眼。
隔了片刻不见动静,曾嬷嬷方才敢轻轻抬起眼皮偷瞄了一眼任荟蔚。只见坐在那里的小娘子面目颇似七娘子,但一双如玉般的手搁在寺绫裙上,显得极为娴静,七娘子就算是不说那也是鲜艳殊丽的,而眼前的小娘子却像端坐在了黑白水墨画里头。
她方才被十娘那番托梦之说给吓住,现在心中又多了几分相信,若不是七娘子托梦,十娘子又怎么会这么清楚的知道七娘子的事情。
难道真……真有鬼不成,曾嬷嬷脸色顿时难看了不少。
任荟蔚放下手中的茶碗走到了那些箱子旁,那日她被赶出吕府,走得很急,只来得及匆匆带走几只装衣物的箱子。不过她在准备嫁妆的时候,就知道任太太不会让她带走太多的东西,因此嫁妆并没有往贵重里准备。
她瞧着箱子轻描淡写地问曾嬷嬷:“七姐在我梦里一直惦记的相州牡丹花纱褙子,就在里面吗?”
曾嬷嬷一听,顿时两腿就打起了颤。这时正好有粗使女童提水进来,她连忙让她把水放下,喝斥她出去。
等女童走了,她才小心地从箱子里摸出一卷麻布,打开了赫然是那件玫瑰花纱的褙子,曾嬷嬷拿着它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
当初七娘子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值钱的东西,这褙子已是其中最贵重的一件,牛氏还了回来,原本应当随着七娘子下葬,但是曾嬷嬷却起了贪念,用一件寻常的绸褙子给替换了下来。
但曾嬷嬷到底不敢随便卖了便只能一直藏着,全然没有想过有一日十娘子会用微带叹息的口吻站在她跟前说:“七姐在梦中一直跟我说她少了件牡丹花纱的褙子,不知道曾嬷嬷可知其事?”
曾嬷嬷当时就吓得差点失禁,颤抖着说:“自,自然是在七娘子的嫁妆里。”
“可是七姐非常惦记着这件衣衫,曾嬷嬷有法子让吕府归还嫁妆吗?”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方才的样子……
曾嬷嬷手捧着衣衫,任荟蔚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低下头去翻检了一会儿,才从一只木箱的隔层中取出了一张花鉴贴,她打开来看了看下面的两行字,便吩咐边上打着哆嗦的曾嬷嬷:“点盏灯来。”
曾嬷嬷不敢多言,立即放下衣衫,掌了灯过来。
任荟蔚从小跟着老太君走南闯北,从不轻易言败,她对李衡也曾是如此,此时唐风犹遗,不乏大胆的女子,所以她布置了秋菊园会,并且直接把花鉴贴送到了他的手中。
花鉴贴上有两行字,第一行是她的:我得一笼菊花开,你可来?
第二行是一行漂亮的行草,李衡把答复直接写到了她的贴子上:若你得百花开,我便来。
任荟蔚微微一笑将花鉴贴合上,两根纤指夹着贴子凑到了灯火前,充满了自信的任七娘那个时候又怎么会知道,得百花开,可比得李衡的心要容易多了。
纸张见火立时便翻卷了起来,瞬时便化成了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