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该烧了这张贴子,只是当时无论如何死心也下不去手,也许她不想烧掉的不是对李衡的那番痴恋,而是她曾经以为只要勇往直,就能追寻到的梦想。
任荟蔚吹了吹指间的灰,又看向了曾嬷嬷:“曾嬷嬷可还有别的没想起来归还七姐的?”
一直惊恐中的曾嬷嬷终于承受不住,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哆嗦了一会儿,才如同剜肉一般,从怀里取一只巴掌大的匣子递了过去。
任荟蔚翻看一瞧,见里面竟然有五个小金锭子,她不禁微笑了一下:“曾嬷嬷倒是个财主。”
曾嬷嬷看着任荟蔚手中轻轻握着的木匣子心疼地直抽,当初任太太把她给任荟蔚的时候,同时就把卖身契给了任荟蔚,否则任荟蔚又怎么肯轻易用她。
那张十年的卖身契还只剩下短短不到二年的时间,眼看着自己就要成自由身,她只要等着典期一到,便可拿着这些千辛万苦藏下来的钱财,买上十亩田地,悠游地去过下半生了。
可是哪里知道……曾嬷嬷此刻的嘴里真想含了株黄莲,又苦又涩。她这么一闹腾,吕府肯定是呆不了了,可她想卖身其他的人家,只怕也没有好人家肯要她。
想到后半生,曾嬷嬷的心头就冰凉,然后任荟蔚就又将那只小旧木匣递到了她的眼前,那只纤纤玉手衬衣木匣,黑白分明。
“这些东西我替七姐赏了你也不是不可以,我还可以做主放了你的典契……”
听见那么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曾嬷嬷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的眼珠子盯着那只木匣子竟然移不开眼。一个贪婪又胆小如鼠的人通常都很玲珑,曾嬷嬷便是这样的人。
“十娘子,你有什么事想要小人去做,小人必定为小娘子上刀山下火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任荟蔚笑了,任太太自诩出身清贵,就爱用懂点文墨的下人,比如眼前的曾嬷嬷,比如蒋嬷嬷,只是人粗通点文墨,往往没有学到文墨里的文骨,就先学会了里面的虚伪。
“你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到底是谁让你把七姐写的字传出去的。”
曾嬷嬷的眼皮猛然跳了几下,嗫喃了几个不成句的词,任荟蔚轻轻弹着木匣子:“曾嬷嬷你可想好了,机会只这么一次,等许管家来了,你可就没有机会了……”
“是,是八娘子!”曾嬷嬷深怕任荟蔚不信,抬头咬了咬牙又说:“真的,是她身边的竹锦亲自来找我的,竹锦说……说八娘子气七娘子找了门好亲事,想出口气……”
“只恨生平不逢春,花开一簇便满秋。”任荟蔚淡淡地说,“我七姐有你这般的伶俐的下人当真是桩幸事。”
“小娘子,”曾嬷嬷唯恐十娘子真恼了她,就此不还那只木匣子,她哭丧着脸说,“这后面的事情我是真得没想到的,那竹锦说就是传给姑爷听……让,让姑爷恼一下七娘子……哪里知道这张纸最后被送去给小公爷,会闹得满城风雨。小娘子,你饶了小人,小人以后只听你的差遣,给小娘子你尽心办事,将功折罪。”
任荟蔚瞧着她:“即然这传话是你的强处,那我再让你出去传一句话。”
曾嬷嬷微微一愣,看见任荟蔚俯下头,她连忙把头凑过去,任荟蔚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曾嬷嬷的脸色顿时吓得白了。
任荟蔚淡淡地道:“你不是要将功折罪吗?传了这话,我会派人把这小匣子给你送去,到时候你有多远走多远,明白了吗?”
曾嬷嬷浑身是汗,然而她刚才总以这里坐着的人是七娘子的错觉却莫名的轻了些,七娘子虽然聪明,但她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擅长这些深宅里面的阴暗手腕。
所以她死了,可是这十娘子比七娘子……要狠辣多了,也许她的结局会跟七娘子……不太一样。
曾嬷嬷眼瞧着木匣子,心里打了千半个转,直到听见外面传来的脚声,才咬牙道:“就依小娘子的话,小娘子安心听信吧。”
任荟蔚这才微笑着将木匣子不慌不忙地收了起来,一众下人络绎不绝地将几只箱子抬了进来,许管家一脸阴暗地跟在后面。
箱子打开来,房间里消失的东西基本上都追了回来,另外箱子中有一只汝窑的红彩花觚,一套景德窑的团花斗茶茶碗,另一套琉璃葡萄盛酒器,委实堪称价值不菲,这绝不是清单里面的东西,想来吕府找不着任荟蔚说的那几样首饰只好用这几样来抵过了。
许管家看着正在打开金漆妆匣的任荟蔚心中也是忐忑不已,虽然他们吕府拿出了这几样东西其实是吃了大亏的,可是现在却还要看任荟蔚愿不愿意认下这笔账。
任荟蔚合上匣子,转过头欠身柔声细语地道:“这些东西我是不大懂的,但许管家办得想必也不会有差,有劳了。”
许管家不由自主地心中松了口气,生硬地半转了身没有受下任荟蔚的半礼:“小娘子客气了,如果没有问题那我就命人装车送回你们任府了。”
他的“你们任府”这四个字已经全然没有把任府当作是姻亲了,任荟蔚却丝毫也没有在意,依然轻声慢语礼貌有加:“有劳大管家了。”
吕大夫人吃了这么个大亏,能保持基本的礼仪已实属不易,因此任太太回府的时候她只遣了苏姨娘出来送,苏姨娘也已经全然没有了刚见面时对林姨娘的那份亲热,显得不冷不热的。
好歹是姻亲,又是办得任府小娘子的葬礼,任太太出门的时候却只遣了个不阴不阳的姨娘相送,那已经分明是在羞侮了。
可任太太上了马车半闭着眼睛养神,直到此刻她的脸色也似还好,任荟蔚不由心中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城府。
七娘子的嫁妆被送了回来,一时之间府里变得异常热闹,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整个任府真正有钱的人便是七娘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尽管任太太在她出嫁的时候没能从她身上搜出钱财来,可是现在七娘死了,她死了,那些钱还能在哪里,自然只有在这些嫁妆里。
这些嫁妆还未来得及仔细清点,任老爷便让身边的小廝回来传话,他今天要回府,另外还送回来一点东西,说是交趾送来了中秋的贡品,宫中给各大臣赏了一点,是一点金山的咸豉。
任太太便吩咐厨房另外割点上好的腊脯炖上,隔了一会儿又送回来一只果子狸,这回说是皇后的赏,因此在这个任七娘忌奠之日里,任府却显得颇为喜气。
皇后的果子狸……在任老爷的心目当中,用一个女儿来换都是件很划算的事情吧。
任荟蔚坐在厅里饮着碗中茶,看着任太太忙忙碌碌地指挥着下人们,任老爷回来她一向慎重,不过今天显得格外的当心。
果子狸名贵,便请了从王中书官邸里出来的方大厨做,方大厨也给众人露了一手,泡,切,炖,做了一道据说是唐朝皇室烧尾宴上才有的名菜叫做清凉臛,自然惹得人人交口称赞,说是方大厨的手艺怕是寻常的御厨也是比不了的。
新豆油旺火炸得金酥撤子饼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到了晚上任老爷终于出现了,跟人想像得不太一样,他的脸色不算太好,冷冷地瞧着迎上来的任太太。不过在众人面前,他好像也没有怎么跟任太太过不去。
任荟蔚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菜,不是一般的丰富,有花炊鹌子,奶房江兆旋鲊(注:瑶柱鲜肉酱),羊肉鲊,蟑蚷炸肚(注:虾仁炒肚丝),当然方大厨做得清凉臛以及用鱼做的凤凰胎两道名菜是重中之重。
今日的主食是升州那边的胭脂米,配着肉酱很是下饭,对比起平日里的清汤寡面,任芳菲胃口大开吃得不少,倒是任芳苓没怎么吃,她的眼圈红红的,面部的表情有些恹恹的。
任芳菲看着她的的脸,红唇微翘:“九娘,爹难得回来一次,你这副脸色,莫非不高兴看见他回来不成?”
任太太也问:“九娘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任芳苓神情冷冷地回答:“今日是七娘的忌奠之日,我的确没有八娘你这般的好胃口。”
“正是如此。”任老爷抬起头皱眉说,“如此没心没肺,传了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任府是个寡情薄义的地方。”
任荟蔚没有抬头,只看着眼前这去了头尾,不见半丝鱼刺的凤凰胎,她若非曾经历过从深受任老爷的推崇到完全的无视,倒是会真得相信这句话。
任老爷喜爱的女儿,只有能为他挣来利益的女儿,是半点不能有麻烦的女儿。
任芳菲一向深得任老爷的宠爱,还从来没有被如此当众训斥过,有点不服气,刚想开口,站在后边的林姨娘却伸出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勉强忍了下来,委委屈屈地低头接着用饭。
任老爷发作完了任芳菲像似还不过瘾,又敲着桌子道:“今年多有水灾,附近的庄郊更是下起了冰雹,今年的收成怕是都要完了,外头眼瞧着就要闹大饥荒,家里还在用这等胭脂米,你是怕御史不上折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