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荟蔚起身道：“鸣翠，我们去一趟正房。”
鸣翠应了声，两人沿着那条走廊慢慢地向着正院方向而去。此刻的正院想必正为着皇后的旨意而忙碌。
任太太这个孺人的诰命早就跟不上任老爷的品级了，此次表现地好，说不定这个诰命妇人品级终于可以向前迈出几步了，这样的旨意对她来说倒是甘之如饴，必会好好的表现。更何况，现在任太太是最不发愁的就是缺米粮了，再过一个月她有的就是粮食。
任荟蔚一进上房，便察觉了任太太的心情果然很好。
“天气凉，怎么不在屋里呆着。”任太太面带温和的笑容问。
任荟蔚万福了一下，腼腆地回答：“屋子里气闷，挂念母亲了就过来瞧瞧。”
任太太摆了摆手，何管家收起了账薄退了出去。
等任荟蔚坐了下来，任太太才仔细瞧她的打扮，见她穿了一件靛蓝色半臂，下面是一件葱黄棉棱裙，裙间用如意宫绦串了一只老玉袂，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
任太太心里寻思着，面上却依旧笑得亲和：“你早些把身体调理好，不要叫旁人挂念才是最正经的事。”
任荟蔚低头惭愧地道：“身子不争气，总叫母亲担心，实在十娘的不是，平日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是自己不够虔诚，佛祖才让我久病缠身。”
“你便是胡思乱想才招来的病，往后啊，嫁了人，操持府里的事情，人忙了，这心事也少了，病自然也就好了。”任太太歪着身子将那只绵白的手盖在任荟蔚的手上笑道，“你待母亲如何，母亲心里有数，那五个铺子绝计叫你亏不了，回头我再给你备上丰厚的一笔嫁妆。”
她说得亲切，任荟蔚的心却不由自主沉了下去，任太太只要赚回了钱，就会动脑子将她嫁给宫里的太监了。
任太太笑着吩咐边上的竹翠拿过来一只楠木匣子：“这里头是一串珍珠手训，配你上次的珍珠头面刚刚好，你回去仔细瞧瞧配什么衣衫。”
任荟蔚翻开那精致的楠木匣子，见里面果然躺着一串珍珠手训。
累金丝串着十二颗小指大小的东珠，珍珠颗颗珠圆玉润，接口处还拖了两颗浑圆的碧玉风水珠，极为醒目，瞧着便是好东西。没错，就是任七娘过去自己的那串东珠镶碧玉手训，没想到被任太太昧下之后转了一圈又回到她手里。
“十娘，十娘……”
任荟蔚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任太太连唤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她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推辞道：“母亲，这也……太贵重了，上面还有许多姐姐。”
任太太将楠木箱子合上微笑道：“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想争也争不去。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给你，你便拿着。”她瞧着任荟蔚面上显出感谢之态，才满意地便挥了挥手，“好生歇着去，把身子养好了，就是报答我了。”
任荟蔚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正房，鸣翠一路都扶着她，她从未见任荟蔚面上如此凝重过，以至于都不敢开口询问。她一路扶着任荟蔚，越扶越觉得任荟蔚的身子重，最后踩住一处泥泞踉跄了，主仆二人竟然摔倒在了泥地里。
“小娘子莫急，不如我去联系朱大人，让朱大人帮助我们逃出去！”
“逃……”雨水挂在了任荟蔚的眼帘上，将落未落，“我能往哪里逃，又为什么要逃？”
即便她可以理会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但是她不能任自己的外婆还有幼妹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地去。哪怕她知道那个躲在阴暗里的凶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将她的生命再次踩在泥地里。
但她不会逃，也不能逃。
任荟蔚缓缓挺直了背脊，眼中闪着眸光：“我哪里也不去，这一世没有人可以再置我于绝境，我要将那些痛苦……加诸于我身的人，百倍奉还。”
她冷冷地道：“鸣翠，扶我起来。”
鸣翠依言将任荟蔚扶了起来，等她站立好之后，鸣翠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身旁的这个少女，无论她跌倒过多少，身上又沾惹了多少泥泞，她都是轻易不会变的任荟蔚。
芳香园的使女们见任荟蔚与鸣翠一身泥泞的进来，都是吓了一跳，任荟蔚笑着安慰她们：“刚才见花园里早发了一枝绿萼，便想去采摘，哪里知道摔了一跤，连累了鸣翠。”
喜儿不住声地埋怨，鸣翠则道：“都愣着干嘛，还不烧水给小娘子冲澡。”
竹香竹画立时忙成了一团，烧水的烧水，洗木盆的洗木盆。
任荟蔚褪去身上的衣衫，将整个人都埋在了澡盘中，人慢慢地滑进去，直到飘着干花的水完全淹没了她的头顶，很快滞息一般的感觉就向她涌来。
一直到快要完全闭过气去，任荟蔚才猛然从水里冲了出来，大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水从她的眼睫毛上一滴滴滑落，她微笑了一下。
任荟蔚洗洗完澡出来，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廊下积水空明，映着碧水天光，一抹红晕横过天际，低头望去，那丝红色也不过就二三指宽。
秋雨是下过一场冷似一场，竹香见任荟蔚站在廊下，连忙将那件素锦斗鼠披风取来，给任荟蔚披上，小声道：“小娘子，进去吧，外头凉。”
任荟蔚轻微点了一下头，今天没等院子里的人去取饭菜，厨房倒是先一步送过来了，来送餐的老婆子满面堆笑着说：“十娘子面带喜色啊。”
任荟蔚笑了笑，问：“我有什么可喜的？”
老婆子笑道：“不瞒十娘子，我这老婆子会看气色，十娘子你这气色呀，一瞧就是红运当头，好事就要上门！”
竹香岂有不知这老婆子胡言乱语不过是为了讨几个赏钱，连忙将她往外推，但那老婆子存心讨赏来的，哪里肯让竹香挡她的财道。
任荟蔚微微笑道：“那你会不会看自己的相？！”
老婆子笑道：“这看相哪有瞧自己的，不过小娘子别怨我自夸，我看相那是很少走眼的！”
任太太刻薄吝啬，她却特地吩咐大厨房专门给任荟蔚送些精致的小菜，府上的下人自然是不知道雷老公这等机密之事，只听说过吕府的三公子中意十娘子做继室，如今见任太太优待十娘子，便以为是两家亲事定下了，很有可能离着十娘子出阁的日子都不远了。因此老婆子多绕几句舌，就是为了说两句好话弄点赏钱。
“那我帮你看看你自己的相，你耳薄如纸，眸内带黑花，定当亲情浅而人缘薄，家中如非无子必定无夫，眼睛似羊，口作覆船，此相虽是聪明相，但多半潦倒，我观你刑狱暗淡，怕是最近还有些不顺，若不是有债主上门，便是一些官司纠葛。”任荟蔚叹了口气，“罢了，竹香，让鸣翠取五文钱给她！”
任荟蔚一席话把老婆子说得脸色发白，院里也人人露出惊叹之色，目瞪口呆地看着任荟蔚。等那老婆子浑浑噩噩地出了门，竹香扶着任荟蔚进门，竹画提水进来不停地拿眼睛偷偷瞄任荟蔚。
任荟蔚抿了一口茶，道：“你想问什么？”
竹画才瞪大了眼睛问：“小娘子，你难道学过神算么？”
任荟蔚微微笑道：“难道她不是厨房里那个好赌的周寡妇吗？”
竹画顿时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道：“原来小娘子你是在骗她。”
任荟蔚淡淡地道：“我可没有骗她，相由心生，命又何尝不是呢？！”
竹画歪着头，像是想了一会儿，便提着水壶出去，也不知道想明白了没有。
鸣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任荟蔚已经又在灯下抄写佛经了，旁边竹香热的羊奶还在散着袅袅的热气。
“小娘子！”鸣翠开口道。
“先把羊奶喝了再说话。”任荟蔚道。
刚才鸣翠出去的急，偏偏又遭了一场大雨，冻得双额发红，任荟蔚让她喝奶，她略略犹豫了一下，便端起奶碗喝了几口就道：“小娘子，外头施粥的大户是晋国公府，这几日就属他家拿出来的米最多。晋国公府上至夫人，小娘子，公子，下至管事下人都在摊前施粥派馒头，这几日他家的贤名在京城里都要叫破天了。”
“小娘子……”她说到一半，见任荟蔚在低头出神。
“我料错了……”任荟蔚收回了心神道，“我自以为送姬氏五个铺子就能让她投下一大笔钱去买米，其实让她下定决心的人，不是我，而是晋国公……只怕京城里最大的哄抬米价的米商就是晋国公府的人！”
“你的意思是……姬氏此番要稳赚不赔了！”鸣翠焦急地道，“她能还得出小娘子的铺子，那就真得不用再顾忌小娘子了！”
任荟蔚眼瞧着窗外，是的，她又走回了原处，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过去她还只是有一些心灰，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她，可是现在她却是真真实实地知道前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等着她。
“我们怎么办？”鸣翠已经记不清她是第几次问同样的问题了。
“怎么办……”任荟蔚抬起头来微笑道，“给我磨墨，我要再写一封信……给梁小公爷。”
“小娘子？！”鸣翠吃了一惊，不知任荟蔚是何意。
任荟蔚眼望着窗外，神情有些恍然，那弄得她身败命裂的诗，根本不是她写给李衡的，而她曾经无数次想要写给李衡的信，却从来也没有被送出去过。
这一次，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