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太太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入夜之后，冰雹也没有停歇，而是夹在风雨之中一阵又一阵地拍打着屋脊，天青色湖纱窗外，横亘的细竹随着狂风暴雨乱颤，在一道道闪电下乍暗乍明。
任荟蔚拥着锦被，裹着棉布套的怀炉让她有一种慵懒的暖意。
她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即使再活一次，那笼罩着她命运的阴影依旧不曾散去。
一夜暴风雨，吹打着屋内的花木一片狼藉，但天色却仍是一片清明。
任荟蔚吃罢早餐，喜儿给她取了一件右衽鹅黄色的绣缠枝花窄袖小袄，又拿来了一件天青色素纹锦八幅留仙裙，然后给她依样梳了一个螺髻，挑簪子的时候任荟蔚依旧挑起那支石珠累丝银钗戴到了头上。
她将抄写好的佛经系数都放进了一只木匣里，然后让竹勉去问何管家要马车，任太太的翠盖车她自然不会要，只要了那辆青皮的普通马车。
任荟蔚这才披上薄棉披风，又戴了盖头带着鸣翠正大光明地出门去。
马车出了门，转出了巷子，不多久便听见了外面人声鼎沸，鸣翠探头看了看悄声道：“是米铺门口。”
任荟蔚掀开帘子，见外面的米面铺子果然被围得个水泄不通，商人犹自在惜售，眼瞧着插在米桶上的牌子又撤换了下去，外面买米的人顿时又喧哗了起来。
“这一会儿功夫就涨了一石五十文。”鸣翠有些忧色地看了一眼沸腾的人小声叹道，“天禧年，天禧年，还说是天赐祝福，真不知道这福从何来。”
任荟蔚吩咐停下马车，让鸣翠下去买点价高的胭脂米，这种米一石需四五贯，自然抢得人少，可即便如此鸣翠与马车夫也还是挤出了一身的汗。
她坐着马车在城中转了一圈又买了一点上好的团茶跟其它的东西，这才带着鸣翠朝着鲁氏挂单的天佑庵而去。
鲁氏自从来了京城以后，任府便再也没有管过她，倒是任荟蔚吩咐人送了几次东西去，虽然东西不多，但大多都是很必要的，鲁氏也直到此刻方才醒悟，她那点仙风道骨不过是宋府的财气将养出来的。
车夫将米面袋子从车子上搬下来，庵庙主持原本不好的脸色便不一样了。
鲁氏一直都是由宋府供养，其实手上并无太多的私产，留有一些田地也远在平江府，她长途跋涉来到京城，不过就是带了一箱子大钱，统共也就几百贯。她何曾想过收了宋府一大笔遗产的任府，居然真会对她不管不顾。
名义上虽是挂单，但其实就是寄居，只不过租钱比外面要便宜一些，如果紧着一点用，她那几百贯也可以用很久，可是鲁氏一向精致惯了，进了庵庙之后，大至床榻，小至香炉，手上的钱一下子花得七七八八。
庵庙里见她出手阔绰，自然沾光的念头水涨船高，等到愿望落空，那脸色就难看了。
“你也不宽裕，又买了这许多东西。”鲁氏略带一些嗔怪地瞧了任荟蔚一眼，她无儿无女，原本性子冷淡，生活困顿以后，倒反而像是食了人间烟火。
任荟蔚笑道：“我至少还吃住不花钱，倒是舅奶奶你，一直替书局抄书，这眼睛哪里吃得消。”她说着从竹勉手中取过匣子，“这是我抄得几本书。”
鲁氏接过匣子叹气：“真是多亏了你，写得一手好字，我抄一本书统共给我一百文，你的就能卖到二百文。”
任荟蔚倒是没想过自己的字能值这么多钱，便笑道：“我回头替你多抄一点。”
鲁氏拍了拍她的手：“前几本书再加上我抄的，多多少少也够用一阵子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哪里能费这个神。”
“也不费神，抄经倒反而能让我心平气和。”任荟蔚笑道。
两人聊了一会儿，鲁氏便借了厨房，说是闲来无事做了一点甜酿，便要去给任荟蔚做一碗酒蛋甜酿，倒是让想念家乡甜食的任荟蔚有些喜出望外。
鲁氏去了厨房，任荟蔚便带着鸣翠在庵庙里四处闲逛了起来。
天佑庵离得东京有一些偏远，所以没有天慈观，相国寺那么寺阁林立，巍峨气派，但因为靠着枫树，红林映着青瓦飞檐，衬着暮鼓晨钟，别有一番意境。
两人边走边欣赏着庵内的景色，隐隐地听到远处似有啼哭之声。
“小娘子，那边好像有人在哭。”鸣翠道。
两人循声走了几步，才发现天佑庵庙的深处竟有一座独门的青瓦平屋，两扇木门外还有两个灰衣老尼在把守，哭泣之声时断时续地就是从这里面传来。
“我看这庵庙出家人神色不善，说不定有什么腌臜的事情，不知道坑害了谁？”鸣翠小声道，“小娘子，咱们我们绕到后面瞧瞧吧！”
任荟蔚皱了皱眉，她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念及鲁氏也挂单在这里，有些不放心，何况她知道鸣翠粗通拳脚，因此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也好。”
这个院子独门独户，两人绕到院后，见后面堆放着木柴，显然院内还配有厨房，鸣翠轻手轻脚将柴堆依着墙堆好。
任荟蔚由鸣翠搀扶着攀上了那堵并不太高的围墙，两人朝着里面望去，隐隐可以听到在屋子的正间有人在说话。
然后门被打开了，一个面带稚嫩的小少年搀扶着一位素袍中年美妇从里面走了出来，那小少年样貌与中年美妇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均是面部曲线柔和，眉眼狭长。
两人的眼睛红肿，显然方才啼哭不止的正是他们。
任荟蔚瞧这院内两人的神情，还有这座小院的架势，心想只怕哪家豪门里头的恩怨纠葛。她刚想抽身而退，忽然发现在院子侧边的屋檐下有一身影动了一下，这人显然一直就站在这里，只是方才一动未动，她们竟没有注意到。
黑色的长袍，高挑修长，任荟蔚不由心中一惊，人往后缩了一下，垫脚的柴堆便出了轻微的声响，那人便似立刻察觉了，目光就朝着这边射来。
他的脸上戴着黑色的面罩，但面罩后面的目光有着浓浓的杀气，让她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跑！”任荟蔚当机立断，她提起裙子就从柴堆上跳了下去。
鸣翠与任荟蔚都有一种浓重的危机感，两人拼命地向前跑，可是刚跑进林子，那个黑衣人已经飞跃过围墙向她们袭了过来，她们甚至能听到身后抽刀的声音。
任荟蔚只觉得浑身冰凉，明知危机已在眼前，却偏偏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里，根本就跑不快。
“小娘子你先跑！”鸣翠一咬牙，转身朝着那人就扑了过去。
那人手一挥，鸣翠便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接着他速度丝毫不减地向任荟蔚逼来。
自己重活一世，便是为了不明不白地死于此处么？任荟蔚咬着牙，握着拳头，瞧着那走近的蒙面人用尽了力气喊道：“我知道你是谁！”
她抬起眼，直视着面罩后的那双眼睛，一字字地道：“你是……李衡！”
林风袭来，衣袂翻卷，有杜蘅兰衣香随风起，又随风而落，头顶上的枯叶便飘到了那身黑衫上。
进了院门，那位素袍的老妇和蔼地对任荟蔚道：“不好意思，是我的子侄方才吓到你了。只因我久居此处，不想为外人所知，方才让他出去请你过来说两句。”
“居士放心，我也有长辈是这里的居士，我知清修需要静心，绝不会跟任何人提及今天的事情。”任荟蔚冷淡地回答，能不答应么，鸣翠还生死未知，自己不答应大概那位“子侄”就要动手杀人了。
老妇有一些歉意，但保密似很重要，便点了点头。
任荟蔚才跟着李衡朝外走去，她压低了声音道：“鸣翠呢，把鸣翠还我。”
李衡却问：“你会做饭么？”
“怎么样？”任荟蔚皱眉。
李衡道：“去做一点吃得过来，手脚要快！”
任荟蔚深知此时绝不可出言挑衅，闻言便默不作声地走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头很冷，显是无人做饭已久，但存放的米面确是不错，竟然也是胭脂米，还有一点花生米，灶头边上的一角放着一只褐色的土罐，里面盛放的是籽油，闻着倒也新鲜。
任荟蔚深吸了一口气，取过放燥茶的竹筒子，将里面的碎茶取出，用烧开的水冲泡开来，又取过米将它仔细冲淘好，然后才将侵泡茶叶的水撇去茶叶，只取茶汁倒入米中放置在灶上煮。
由头至尾，已经取下面罩的李衡都只是靠在门上瞧着，动也不动。
炉灶旁倒是不缺柴禾，任荟蔚蹲在那里往炉灶里添柴，起来的烟火熏得她咳嗽了两声。李衡走了过来，接过了柴禾替她烧火，任荟蔚自然也不会跟梁国公府的小公爷客气。
柴禾是秋天的松木，油脂特别的旺盛，任荟蔚提起了油罐，瞧着低头添柴的李衡乌黑的发顶心中忽然有一种恶念，心想若是装不小心打翻了油壶……不知道这位小公爷还会不会这么镇定。
可惜……若不是鸣翠在他手里，她或许真得能够试试。
肉在砧板，任荟蔚也知道那些报复都只能想想，她将油倒进了另一锅子里，然后将剩下的那点花生米用油爆熟。等饭煮好了之后，任荟蔚又将茶汁饭放到油里去翻抄，最好用刀子将花生米压碎，放饭里拌匀并洒上盐。
这个厨房虽小，东西不多，但用具却件件齐全，碗是上好的定州窑白釉碗，甚至连端饭菜的托盘也有。任荟蔚将饭盛好之后，李衡用托盘将饭端了出去。
天底之下，能让一位小公爷如此殷勤相待的人……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