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淡淡的，任荟蔚的心中却是翻一阵波浪，猜测着姬兴原只是随口一问，还是发现了什么？
她慢慢地放下手中茶碗，缓缓地抬起双眼，看着姬兴原略带倨傲的表情，然后启齿轻声道：“舅舅的……训话，十娘不敢忘。”
“那就好。”姬兴原沉声道，“生娘不如养娘大，别看宋氏生了你，可是把你拉扯到大，让你活到今天的那是你的母亲，你要懂得回报。”
“哎，兴原，何必说这些，十娘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说，她也知道回报二字。”任太太笑着欠过身拍了拍任荟蔚的手，“你舅舅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给你那株野山参可是费了他不少功夫才寻来的呢”
任荟蔚流露出惶惑之色地道：“我刚还想问……母亲，如此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用在我的身上？”
“胡话，你哪里就用不得贵重的东西，阖府上下只有你是我一手拉扯长大的，在我心里与九娘无异，若非当初宋府……”她说到这里硬生生地断住了话头，像是有些话不便出口，只能叹气。
姬兴原却接着冷哼：“我早跟你说过，那宋府是为了要离间你们母女，才硬是把十娘弄回平江府去的，在她们的眼里只有七娘才算是宋氏的女儿，至于十娘，在宋府看来不过是克死了宋氏的克星罢了。”
难怪……难怪十娘在宋府也始终小心翼翼，日日寡欢，与谁都不亲近，想起了十娘缠病一身，短暂而寡欢的一生，任荟蔚连忙抽出了手帕才能阻止自己想要握拳的冲动。
“母亲对十娘如何，十娘心中明白，只是老太君终归是十娘的长辈，其它的舅舅就莫要再说了。”她说着用帕子半捂住自己的脸小声啜泣了起来，话是假的，但眼泪是真的。
姬兴原的印象里从来就没想过唯唯诺诺的十娘还会反驳他，不禁皱了皱眉。任太太的目光在任荟蔚的脸上扫来扫去，也像是要看穿她真实的相法。
任荟蔚始终是哭声凄切，最终任太太叹了口气安慰道：“都是你舅舅不会说话，好了十娘，莫哭坏了身体，最近两天天气不好，回头我让蒋嬷嬷给你送两床新被褥去，你且回去休息吧。”
“我是有事来找母亲……”任荟蔚还未说完话，何管家匆匆地走了进来，姬兴原一见了他便立即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何管家面有难色地道：“太太，今年的庄子怕是打不着什么粮，所以……米铺说这借调是不成的，若是咱们府上拿现钱去，他们倒是可以优先咱们府上。”
“他们好大的胆子，几家区区的小米铺而已！”姬兴原勃然大怒。
任荟蔚心中忍不住好笑，这姬家想发灾难钱，但又苦于没有本钱，连借粮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姬兴原瞧不上这些米铺，可这些京都的米铺每一家指缝里漏一点，都抵得上姬府全部的家当。
任太太用眼神制止了怒气冲冲的姬兴原，转过头看着任荟蔚：“十娘刚才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任荟蔚犹豫地说道：“我只是觉得这天刚进九月就下起了冰雹，只怕是个灾年，恰巧连日里抄了些佛经，就想着去天佑庵上个香，随便也探望一下舅奶奶。”
“阿弥陀佛，我家十娘是个心善的。”任太太面上带着赞许，“那你挑个天气好的日子去吧，这大风大雨的就不要出去了。”
任荟蔚应了一声，顿了顿才又道：“母亲，若是光靠父亲的俸禄，咱们府上的口粮怕是不够。我知道南边一向风调雨顺的时候多，平江府升州那里灾情肯定没有我们这里严重，若是庄子上打不下粮，咱们不如问大伯那里调一点粮，回头等庄子收成好了，咱们再还他。”
任府大爷即然连合伙米粮生意都不愿意做，又哪里会有白借米粮的道理，任太太城府再深也不禁面色难看，神情淡淡地道：“他们连区区几只螃蟹都要跟我们计较，哪里肯白借米粮于我们。”
至于任老爷的俸禄，他人都住在了外室，俸禄还会往府上拿吗，他不问府上要钱就算不错了。任太太心中一阵烦躁半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看向何管家：“外头米面卖到多少价钱了？”
“这一阵子米面的价格就一直很高，现在更是一路疯涨，一石米怕是要卖到一贯二百文，我刚听说除了咱们这边，遭冰雹的地方还不少，米铺里的老板们都说了这价钱要涨到一贯五百文以上去。”
“啊……”姬兴原跟任太太均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姬兴原的眼眸中更是流露出了一丝狂热，这涨上去的钱可都是他们能赚到的啊，他看向任太太急声道，“大姐……”
任荟蔚轻轻抬起眼帘，又悄悄落下，低头不语。
任太太隔了半天才道：“即然横竖要买粮，咱们也不能便宜了外家，这粮就从平江府的老家庄子里头进吧……就按一贯一石，船钱一家一半。”
“那要买多少米？”何管家小声地问道，别人不清楚，他可是很清楚任府的账已经没什么余钱，能当的也都当掉了。
任太太皱起了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账面统共有多少钱，那就买多少……”
任荟蔚听到这里，缓缓抬起眼眸，轻柔地道：“不如……把我的铺子抵押出去……”
任太太一下子坐直了身体，任十娘虽然一向胆小怕事，对她有求必应，可这不是一点小钱，这是五个铺子，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是十娘将来唯一安身立命的依靠。
她没想到任荟蔚居然肯交出五个铺子，莫非她当真知道七娘子将钱藏在了哪时在，任太太早习惯揣度他人的恶意，因此一时间有些不大相信地上下打量着任荟蔚。
“这可是你的嫁妆……”任太太半晌缓缓地道，就连何管家也忍不住看向任荟蔚，咽了咽口中的唾沫。
任荟蔚脸上泛着微红：“我有母亲的照顾，哪里能眼看着母亲发愁而袖手旁观？更何况我尚未及笄，不需要这么着急用到这些铺子，不如拿来给自家人周转一下，等母亲手头宽裕了，再还我便是。”
是顺应晋国公府的意思，接着议将她与宫中的大太监的婚事，还是接下她这五个铺子的陪嫁，发一笔财解决了任府的眼前之灾，任荟蔚心中知道任太太此刻心中必定是纠结万分。
即使任荟蔚曾经经历过生死考验，心跳也略快了起来。
任太太眼眸里的光不停地闪烁着，打量了任荟蔚许久，方才和颜悦色地道：“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一片心了，罢了，回头母亲给你算息钱便是。”
任荟蔚的唇角露出了温婉的笑容，姬兴原甚是高兴，哈哈大笑道：“你瞧瞧，也就是你的母亲，不肯占自家孩子半点便宜。”
任荟蔚低头微笑了一下，姬氏不肯占半点便宜，那是因为她会连人带骨活吞下去。
“你身子骨不好，上香送经的事情也不需要太着急。”任太太转头吩咐何管家，“十娘要去天佑庵，你便安排我的翠盖车子给她用吧。”
任荟蔚自然连忙谢过任太太。
鸣翠就守在厅门坎外，里面发生的事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因此见任荟蔚红肿着眼睛出来连忙迎了上去，将披风重新披在任荟蔚的身上。
直到出了院门，她扶着任荟蔚小声问：“你说姬氏到底会买多少粮？”
任荟蔚慢慢向前走着：“大伯母许氏陪嫁有四百亩中等田，大房名下有十五倾田，其中赤淤田五倾，中等田十倾，公中名下还有十五倾田，都是肥田……”
鸣翠细算了一下轻声道：“这些田至多也就能买到……四千石。”
“许氏的娘家还有几十倾田，她若是包了这些田所有的粮，我又“借”了她五千贯……”任荟蔚悠悠地道，“姬氏应当能凑到买一万石的钱吧。”
鸣翠了然，笑道：“姬氏若是能拿出五千贯买粮，想必再借五千贯就不难……。”
任荟蔚看着远处，轻启贝齿：“正是如此。”
厅里蒋嬷嬷给歪在小佛座上的任太太捏着胳膊说道：“一个小小的娘子便如此舍得，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你说她会不会有别的依仗？”
任太太沉默不语，姬兴原则不以为然地喝了口茶：“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左右是她想的明白，一个女子所求还不是段好姻缘，不哄好了姐姐，让她上家庙当个老姑子，她手上有再多的铺子，那也无计于事。”
任太太却是知道蒋嬷嬷心中的猜想，但她不愿意当着姬兴原的面多谈，只淡淡地道：“还是宋赵氏会调教人，没几年倒是变聪明了。”
蒋嬷嬷心领神会地转了话题，轻声问：“晋国公夫人那边又该怎么说，那边可是让咱们府上即刻递庚贴过去哪。”
姬兴原挥了下手，放下手中的茶碗：“何必急于一时，要我看这十娘也未必是个合适的人选，她身子这么弱，万一过去没几天便折腾没了，岂不是没讨着好，倒讨了个没趣？”
蒋嬷嬷知道姬兴原是惦记上了任荟蔚的五个铺子，只要任荟蔚不嫁人，这五个铺子当然可以肉包子打狗，有去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