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盛一碗!”出神的任荟蔚瞬时被李衡的声音给惊醒了过来。
这人……任荟蔚只好强忍着给他也盛了一碗,李衡竟然坐在厨房里的矮桌子边上吃了起来,而且吃完了又要了一碗。
刚刚还要拔刀杀人,现在居然把别人的饭吃得很香……任荟蔚心想,难道他就不怕饭里有毒的吗?李衡吃饱了没有,她不关心,她只知道他总算是识趣地认识到自己并不受欢迎,所以吃过饭就出去了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这个院子很小,正房是客厅,偏房是卧室,这一排便是厨房跟净室了,那对母子还在厅里说话,李衡便只能站在廊下。
不多时,雨更大了,且又落起了冰雹,任荟蔚半点也没有邀请他进来的意思。李衡转身自己进来了,任荟蔚端着热茶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本来,谁还能委屈了梁小公爷。
“居士请你去喝茶。”李衡瞧了一眼任荟蔚又吩咐道,“不要乱说话。”
有的时候任荟蔚都不得不承认苍天厚待李衡,不用刻意,眼黑如曜石般的眸子淡淡扫人一眼,让人能想到的便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这八个字,有多少晕了头的普通女子能瞧得出来这个“神情亦佳”的男人根本就对她们不屑一顾呢。
任荟蔚起身,跟他擦身而过,目不斜视。
厅里方才任荟蔚已经来过了,不过几张草编蒲团,但是与方才不同的是,那名少年居然也在,任荟蔚能感觉到他装作不在意瞥来的目光里带着跃跃欲试想要与人交谈的好奇。
正厅里多了几张矮几,任荟蔚心知那是专为她而准备的,便自然地在矮几后面跪坐下去,李衡则在另一张矮几后面坐了下来。
素袍中年美妇面带微笑:“外头气候凉,所以想请小娘子饮碗热茶。”
“居士客气了。”任荟蔚微微低头行礼道。
“不客气,方才都要多谢你给我们做了一餐饭,有劳了。”中年美妇笑言,“我的法号叫静心,这位是我……家中的子侄,叫东官。”
任荟蔚微微侧了一下身,不管这对母子给她解释,她都不想质疑,也不想好奇。至于这个东官是身份,她大约也能猜出一二分,可是这个静心……只怕就是一桩她不能知道的大秘密了。
“小娘子做得一手好饭,不知是跟谁学的厨艺,可是跟你的母亲?”静心给任荟蔚泡了一碗茶汤,很自然地给她递了过来。
任七娘好吃,好穿,好玩,所以习得一手好厨艺,而官户家小娘子自是有人伺候,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怎会做饭?任荟蔚轻轻瞧了李衡一眼,他居然没有把她供出来,此人瞧着清心寡欲,但果然瞧他自己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小女的奶娘做得一手好饭,我因为好奇跟她学过两手,不过厨艺了了,称不上好。”任荟蔚低头道。
“很好,难得……姨娘吃了一碗饭下去。”东官在一旁插口道。
静心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任荟蔚笑道:“不过是一顿炒饭,我另有几个炒饭的方子,如果居士爱吃,我可以抄给你。”
静心连连摇头,叹息了一声:“瞧这连着两日的大冰雹,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要闹饥荒,我却吃了一大碗饭下去,贫家子弟读书连油灯都点不上,我吃一餐饭还是拿油来炒,已是心中有愧。”
东官连忙道:“是,平日也该节俭些,有了盈余,便可应对灾年了。”
一个在庵庙里挂单的中年女子因天灾而为百姓受难而发愁,一个弱质少年因百姓受难而想着要节检,任荟蔚心里暗暗想着他们的身份。
“小娘子,这寻常的人家平日里也都是节俭度日的吧。”少年转头问任荟蔚,眼中透着好奇,像是对寻常人家的生活很有兴趣。
任荟蔚瞥见李衡冲她暗暗摇头,她心中冷笑,故作不以为然地对静心微微笑道:“居士可知管子。”
“管子,你可是说齐国的管仲。”静心还未开口,东官连忙接口道。
任荟蔚本来也不是与静心交谈,便接着笑道:“那可听过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这句话?节俭固然是美德,但一餐饭,若是人人都用油来炒,市面上便会多出油铺,油铺便会多用榨油工,农家的油籽便会卖个好价钱,就是这个道理。侈糜能富民,民富,倘若有灾年,又何需用别人来担心?”
东官略略有一点吃惊,眨着眼看着面前这个身若扶柳的小娘子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心也微微皱眉,李衡则又瞥了一眼任荟蔚,那一眼里已颇有些警告的含义在里面。
任荟蔚不去理会李衡的眼神,只淡淡地抬腕饮了口茶。
“可是如此……崇奢靡而废节检,必当致使礼乐崩坏,岂非本未倒置。”东官想了想认真地反驳道。
任荟蔚放下茶碗嘴角微翘:“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荒年里的贫民卖儿卖女,连伦理都没有,哪里还有礼乐?”
东官显然受传统教育颇深,乍然听见任荟蔚这番升斗小民的言论有一点抗拒,但细细想来,偏偏又像是很有道理,他一时矛盾了,脸上全是纠结。
“倘若把节俭下的米,拿出去施舍饥民,岂不是更有美德?”李衡淡淡地道。
东官似豁然开朗,像是听到了准确的答案,眼睛一亮。
“沽名钓誉。”任荟蔚淡淡地道,倘使这句话是静心或东官说的,她自然要想个更合适的语句,偏生是李衡说的,她骂起来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
李衡大概生平都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一张俊美的脸又红又白,都把东官瞧乐了。
任荟蔚葱白的手指端着茶碗说:“施碗稀粥,贫民吃了这顿无下顿,依旧小命难保,施粥的人却可享有好名很多年的美名。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便是这个道理。”她悠悠的又补了一句,“好善施德,终不能是大德。”
她这番话讲出来,连静心都垂目想了半天,有一些排斥,但终归要承认任荟蔚的话难以反驳。
李衡又道:“崇侈靡而废节检,怕是十之六七的实惠都要落到那些逐蝇头小利的商户手中了吧,哪里就真会便宜了田地里辛苦劳作的农户?”
任荟蔚抬起了眼眸,两人直视对方,互不相让,任荟蔚轻笑着问:“小公爷可是瞧不起商户?”
“没瞧不起,那是管仲分的,士农工商,商在后面排着呢!”李衡淡淡地道。
任荟蔚转过头去问东官:“你看呢?”
东官皱了一下眉头:“商人扰市,追逐未利,地位不高,古有定之。”
任荟蔚放下了茶碗,直起了腰:“恕小女子不敬之罪,我便直言了。”
今天的交谈让东官有一种耳目一新之感,不是平时可以听到的,他忽然就有了一种外面的世界竟是如此广阔之感。他年岁不大,便不去管任荟蔚的大小,明知静心不悦,也只是故意装作没瞧见,只盼能多听一点,因此任荟蔚一说他便一口应承:“我们只是闲聊,何来有罪一说,小娘子只管说。”
任荟蔚言了声谢,才道:“如果依我之看,商户非但不卑微,甚至可以为国之利器。”
李衡脸色紧绷,任荟蔚哪里去理睬他,只淡淡地道:“商户能通南北之有无,解国之困境,不但可以富民,还能不战屈人之兵。”
“不战屈人之兵?”东官连忙问,“何解?”
“公子定当读过史书,不若我们还以齐国为例,周公厚鲁薄齐,史书上有记载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溻卤,人民寡,齐国不过是一海边的小国,且多卤地,人口也少,偏居一隅,它何以能成为一代霸主?”任荟蔚也不等东官回,便微笑着道,“因为商户。管仲使得全天下的商户都到齐国来交易,使得齐国成为天下之商都,才成就了齐恒公的霸业。”
东官低头沉思,任荟蔚继续说道:“当年鲁国,占据了肥沃的大地,何以屈就于齐国?鲁国产一种叫作绨的丝织品,齐国上下穿绨,管仲谴商户高价从鲁国买绨,引得鲁国全国上下弃种粮而引蚕。三年之后,鲁国已无人种粮,齐国突然布令禁止绨入齐国,不耗一兵一卒,便令得鲁国称臣。”
东官皱眉想了一下,点头:“这个典故我倒也读过。”
任荟蔚又微微一笑:“若以大辽为例,北民逐草而居,攻而不克,驱了又来,难以长治久安……”
东官猛然抬头脱口道:“不错!”
他的话引得静心眉头皱得更深,轻咳了一声。
任荟蔚微笑道:“倘我们以丝绸美酒换其名马良驹,天长日久,何愁他不固城而居,一个长醉酒乡,丝绸裹体的北民,又何足惧哉?!”
东官的手一抖,竟然将几前的茶盏给打翻了。
任荟蔚说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她只是想打击李衡,可不是来当太子傅的,因此微微欠身:“小女出来时日已多,怕是家中的长辈要着急了,此刻雨已经停了,就跟两位道别了。”
静心心情顿时一松,她隐隐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子,年纪小小,但却谬论甚多,偏偏还令人无从辩驳,实要可怖。她眼瞧着东官竟然是越来越认同她的言语,心中早已着急,现在见任荟蔚求去,立即开口说:“甚是,你年纪小小,出来久了,必定引得长辈心中着急。”
东官却问:“不知小娘子何时再来探望你家中长辈?”
他这已是在开口相邀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实在是于理不合,静心的脸色都黑了,任荟蔚只微笑着欠身行了一礼,却没给他任何答复。
东官也似知自己无礼,脸色微红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