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官最近可是有烦心之事?”任荟蔚又恢复了之前的称呼,仿佛她方才那两声殿下只不过是错觉。
东官略有些无精打彩地道:“小娘子曾经跟我说过,母狗老,而大狗还壮矣,可若家中并不仅仅只有母狗,大狗,小狗,而是一群狗都冲进来,搅得天昏地暗,又该怎么办呢?”
任荟蔚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慢慢地抬起了眼帘,刚好对上东官的眼神:“不知东官认为天下之主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东官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想了一下:“攘外安内,庇护庶民,号令四海,威震八方。”
听完了这句话,任荟蔚没有答复,而是抿唇轻笑。
东官的脸红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没有不对,只是东官想必是瓦子棚里的说书听多了。在我瞧来,一个丞相可以攘外安内,庇护庶民,一个将军可以号令四海,威震八方,但是坐拥天下的人……”任荟蔚纤细莹白的手倒了杯茶,热气腾腾的水汽在她眼眸上蒙上了层细雾,瞧不出神情,只能听她声音沉稳而平淡地继续道,“是个能在这个丞相与这个将军之间掌握制衡的人。”
东官全身一震,脸上的神情一再纠结,隔了许久方才喃喃地问:“可是,可是……我是能制衡住将军与丞相的人吗?”
“当然能,因为东官你只要挑选出能匹敌的丞相与将军就好,他们会互相彼此制衡。”
“倘若我挑选出博衍做将军,那什么样的人可以制衡他?”东官追问道。
任荟蔚眼望着对面的少年,他挺直背脊直视着她,显是等待着她的答案,他不知不觉中身上已经多了一股上位者的凛然。这个少年现在就已经开始关注身边的人,他迟早会成长为一位懂得帝王心术的天下之主。
而她要不要在这刻就在他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在将来置李衡于万劫不复之地呢?任荟蔚低头看着茶杯,静默不语。
那个从百花丛中而来的李衡,那句临死前听见的“喜欢博衍你也配”的嘲笑,那个散发着杜蘅兰熏衣香的梁小公爷,那在院墙内说自己是个无聊之人的冷漠声音,记忆在任荟蔚的脑海里纷至沓来,交替而现。
我要置你于死地吗?任荟蔚双手间的茶碗,褐色的茶汤在微微颤动着,抖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小娘子?”东官催促问了句。
“我对小公爷不甚了解,无法给出正确的意见,而这些除了天下之主,我觉得也不会有别人能给出正确答案。”任荟蔚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微笑着说,“总之在小女的理解里,天下之主,未必是最强的人,但却是可以令最强的人效忠的人。”
东官沉默了会儿,又问:“那小娘子你觉得,那家中的老……老母亲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任荟蔚轻声地道,“她已经做给东官你看了。”
东官皱了一下眉,不解地问:“她何时做给我看了?”
任荟蔚直白地道:“她将郡王召回京中,就是想把水搅混,让你看看其他人的态度。对于家臣来说,其实哪个有血脉的王孙继位都不重要,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自己是否在王座更替中捞对了筹码。当局势不清的时候,他们就会骑墙观望,又或者是首鼠两端。但是皇后不同,她与你的利益是一致的,因为只有你继位……她才会是太后。”
东官面色一白,又像是恍然大悟,低头跪在那里半晌,他的茶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泛起了一阵涟漪。
任荟蔚没有吭声,像是也没瞧见,她只低头喝着茶汤。
东官沉默了许久,起身给任荟蔚行了一礼:“我常听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对于东官来说,小娘子就是这样一位君子。”
任荟蔚当然不能受他的礼,也起身恭敬地还了一礼,道:“人在高处能愿意听低处的声音,又何尝不是一种君子的情怀。”
东官不好意思地道:“小娘子你谬赞了。”
“不是谬赞……”任荟蔚工整地道:“是互捧。”
东官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小娘子,我就喜欢你又懂道理,又有趣。”
任荟蔚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我该走了,要不然回城就天色晚了。”
东官颇有些依依不舍,但也没有阻止,只是等任荟蔚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说了句:“下次小娘子若是要见我……不用再通过博衍,就告知庵内的老尼即可。”
任荟蔚走出殿门,看着朗朗的天空,心中默念道:“算你走运,李衡!不要给我下次机会。”
任荟蔚带着鸣翠刚走进鲁氏挂单的院落,便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了语声,等她推门进去,见鲁氏正与那位静心师太果真在诵经。
鲁氏看任荟蔚即有些高兴也有些诧异:“你怎么这么晚来了。”平日里任荟蔚通常都是午时到,但此刻却已近晡时。
任荟蔚当然不会当着静心的面拆穿是东官将自己骗来的,只是笑道:“我今日正好有事出门,便想来舅奶奶这里看看。”
静心师太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虽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露出了笑容:“你们聚吧,我就先回去了。”
“师太慢走。”任荟蔚大致也知道这位师太对自己不是很欣赏,她也不大想跟这位师太多亲密,因此不等鲁氏口挽留,她已经恭敬地送静心走了。
静安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对鲁氏道:“这段佛经我们下次再聊。”说罢,她又深深瞧了一眼任荟蔚,才走出门去。
任荟蔚送她至门口,态度始终恭敬,这位不比东官,她即不想多往来,可也不想轻易开罪,要知这位师太身为一名宫女经历了三任皇后,生下了唯一的太子还能活到现在,可并不是一位普通的女子。
鲁氏即便不知静心的真实身份,大致也知道这是位贵人,不禁埋怨任荟蔚:“与静心师太多亲近些,也没什么不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些人要是不合眼缘,他越尊贵,咱们就该越远着些,免得自讨没趣。”任荟蔚笑着在鲁氏的对面坐下。
鲁氏转动着佛珠,倒是认同任荟蔚的话:“富贵若火中取栗,远着些也好,好歹能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任荟蔚有些轻笑,富贵从来不由人,灾祸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鲁氏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拿过一只木盒递过去:“这本是年节的时候我给你准备的礼物,但是你未能来,所以现在给你。”
“年节礼。”任荟蔚好奇地放下茶碗,接过木盒打开,见里面是串色泽沉郁油润的佛手珠,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像是被人把玩了很多年。
“这是我过去戴了二十年的沉香佛珠,现在送给你。”
“即是舅奶奶常用的东西,为何要送给我?”任荟蔚诧异地抬头。
“难道你没发现你自从进了京之后的变化吗?”
任荟蔚心中一凛只听鲁氏道:“虽然你不再像过去那么软弱可欺是件好事,但凡事万物过犹不及,尤其是心境,你倘若有镜子,仔细瞧瞧自己的脸,你就能瞧出四个字来。”
“四个字?”
“戾气横生。”鲁氏点了点她的额头。
任荟蔚沉默了半晌,伸出手从木匣中取出了那串佛珠,珠子圆润微凉,明明不该有什么份量,她却觉得入手微沉。
小黄门见东官出殿以后始终处于沉思的状态,不解地道:“殿下,小娘子同意就是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殿下干嘛想那么久?”
“她即没同意,也没不同意。”
“啊?”小黄门一头雾水。
“因为我根本没说。”东官依旧处于沉思状态地道,“你说明明小娘子知道我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她不肯告诉我?”
“那殿下问什么了?”小黄门好奇地道。
“我问她,谁可做博衍的对手,我看她的神情分明就想告诉我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敷衍之词。”
小黄门瞧了瞧四周,凑上去小声道:“殿下,我方才看见……小公爷了。”
“他来了?!”东官惊醒了过来。
小黄门压低了声音道:“任府小娘子骑来得那匹马,不就是小公爷的……乌夜吗?”
东官板着脸出了庵门,果然见门外李衡正在整理马鞍,而这匹马显然不是乌夜。阳光下的李衡,身姿挺拔,若绿竹猗猗,不用珠宝镶帽,乌黑的发丝已经耀如星闪。东官千百个不情愿也要承认,这样的李衡才像是会令女子们心中暗自仰慕的男人,不要说现在的他比不上,将来他长到李衡这般年岁,在相貌上也未必就如他。
“倘若殿下真觉得自己已然成年,那么今日的形为就不该有。”李衡转过头来道,“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因为殿下今日冒失的行为而掉脑袋,而这里面有一大部分——是平日里尽心尽力侍候殿下的人。”
“你的乌夜呢?你今天怎么不骑乌夜呀?”东官走了过去,答非所问地道。
“借个一位朋友了。”
东官绷着脸瞪他:“是吗?可是任府小娘子明明说她跟你不熟。”
“有些人……也许就是不熟的朋友吧。”李衡继续平静地整理马鞍。
“你以后不许见任府的小娘子。”东官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又回头道,“这是本宫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