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见到了任荟蔚,竹翠的态度多了几分恭谨:“小娘子,这能接到梁公国府的赏春宴,那可是京城里所有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娘子们一等一荣幸的事情,恭喜小娘子了。”
她觉得十娘子离京三年,未必会知道这赏春贴的轻重,因此特意卖好地提醒了一句。
“哦……”任荟蔚浅笑着不置可否地接过了那张贴子瞧了瞧随手放在案上,转头对鸣翠道,“我那儿是不是还有一些未做的衣料?”
鸣翠笑着回答:“还有些湘妃色的斜纹花罗,刚好能衬竹翠姐姐。”那湘妃色还是任九娘送来的,这衣料的颜色很是亮丽,但却不免有些流俗,鸣翠也就将它压箱底了。
“那便去给竹翠姐姐拿来吧。”任荟蔚含笑道。
竹翠心跳如鼓,忙客气地推辞,但想到湘妃色的花罗穿在自己的身上,这拒绝的话便说得有些绵乱无力。
任荟蔚笑道:“我尚未及笄,这衣料不太合适我,却刚好配竹翠姐姐这般风华正茂的年纪。”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竹翠接过了鸣翠递来的料子,面色略带潮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得了一段上好的衣料而高兴的,还是听见风华正茂这四个字而害羞的。
竹翠出门前就将衣料藏在了袖中,好在这衣料颇为轻薄,她今日穿的也不是窄袖孺裙,稍许遮掩些倒是不容易叫人发觉。
等竹翠出了门,鸣翠看着她的背影方冷然笑道:“菜刀切豆腐两面光,倒是个伶俐的人,怪不得喜儿会送命在她的手里。这衣料便宜她了。”
任荟蔚没有说话,而是背脊略略后靠,两只手交叠在了一起,鸣翠看着桌案上的请贴又诧异地问:“这梁国公府怎么会想起来请小娘子去赴宴,她们不是不喜欢小娘子吗?”
“因为……”任荟蔚的嘴角微微带笑,“她们要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去。”
她瞧着那请贴,虽然梁国公府年年都有赏春宴,只是这请贴的份量却是从陈氏的早春笺才变得一贴难求。也许在李衡的心目中,自己当年的百花贴跟这早春笺比起来,简直是俗不可耐吧。
要说任荟蔚受邀参加梁国公府的赏春宴最高兴的是谁,除了芳香园外莫过于张嬷嬷了。府里自从十娘子接到赏春贴的消息传出那一刻起,说话的风向就变了,十娘子重新又变回了那个饱有福气的小娘子。
“我早就说十娘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你看这多大的风波,满城的风语她都能化险为夷。”
正房的胖婆子阴阳怪气地道:“这又算什么?你们看那喜儿烧库房,十娘子都能没事。要知道前几年八王府那个纵火的小妾是什么下场,叫人砍了四肢,示众三天,最后还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众人均都倒抽一口凉气,胖婆子更是得意地道,“要知道咱们官家那是以火为德,冒犯了火德,还能平安无事,这能是一般的人?!”
下面的人听着连连点头,张嬷嬷在旁插嘴道:“我说胖婆子,烧库房的那是喜儿,她早被十娘子撵出去了!你这非要攀扯上十娘子,往府上的小娘子身上泼脏水?”
胖婆子有些张嘴结舌地道:“我,我就说十娘子这运道不一般。”
“这十娘子坏了名声,府上其他的小娘子能不受牵连?”张嬷嬷对胖婆子,摆出一副我怀疑你的表情,“胖婆子,你是不是受了外头那造谣人的好处,故意散播谣言呢?我说这外头的传言怎么突然就起来了,要是没人在后面煽风点火,能传得那么快?!”
她这么一说,众下人细想下觉得颇为有理,而且是越想越有道理,十娘子那不好的风评也未免传得太快了点。
“可不是,我说那日怎么就有买菜的仆佣跟我搭起话来了,看来就是有阴谋!”
有人又接着道“说不定有人眼红咱们家老爷朝中受宠,要朝咱们府上下黑手呢!”
胖婆子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连忙偷偷地起身想溜,张嬷嬷却不放过她:“胖婆子,你这话还没说清楚呢,怎么就走了呢?”
“我,我还有正经事,哪里有功夫跟你们这群老货闲聊!”众人一片嘘声,胖婆子掩脸慌忙逃了,又惹得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等胖婆子走了,有人就问张嬷嬷:“张嬷嬷,你平日里不是都看芳香园不顺眼经常去找她们麻烦吗?”
张嬷嬷得意的表情顿时有点僵住,不过她也是在蒋嬷嬷任太太跟前久经锻炼的人,立时便拉长了脸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是内院的管事嬷嬷,芳香园下人们做错了事,我去说两句怎么就成了找麻烦?!再说了我这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对事不对人!”
即便是从来不插手内宅事务的任老爷也为任荟蔚受邀参加赏春宴的事情而特地赞许了几句,关照她务必要好好准备。
而任府接到赏春贴较晚,此刻离着赏春宴已没有几天了,因此芳香园里是一片的忙碌。
竹画与竹香均在灯下赶着绣活,竹香穿着丝绣问竹画:“你爹娘可是良籍?”
“我全家都是荒年典卖给府上的。”竹画诧异竹香为什么问这个,但却没有隐瞒。
“那到了年限可有亲戚来赎回你们?”
“哪还有什么亲戚,老家发大水,邻里乡亲都死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就算有亲戚,谁会把钱浪费在我们身上,我们在府上住得好,吃得即便不算好,可也还算饱。”竹香悄悄地对竹画偷笑道,“不过我爹娘早就开始存钱了,我娘说到了时候就把我赎出去。只是我出去做什么,我要跟着小娘子呢。”
“出去有什么不好,不用担惊受怕,出去了再穷也是个人。”竹香低头道。
竹画不解地道:“咱们又不犯错,再说了我跟你都是良人,又不像竹宁跟喜儿,她们都是因家人犯罪而被牵连籍没为婢的人丁。”
竹香的手一颤,针就扎在了手指头上,她看着指尖迅速冒出的血珠,将它含在嘴里。
竹画拿出剪子修了下灯绳,道:“鸣翠说下次晚上再做绣活,就叫咱们问小娘子借那盏夹瓷灯盏,又亮又不费油。”
竹香“嗯”了一声,又低头绣起了手中的锦帕。
流水般的银光倾泄下来,照得福宁殿的庭院寥寂森森,李衡从殿内走出来,便看见穿明黄锦袍的少年坐在阶下,一个老内侍面带为难地悄声道:“小公爷,帮我们劝劝殿下,这晚上凉,可不能坐在台阶上吹风。”
“我会劝的。”李衡安抚了一下老内侍,他下行了几步,坐到了少年的旁边。
“听说父皇好些了?”少年问李衡。
“东官要是担心,何不自己进去瞧?”
东官的脸上略有些闷闷不乐地道:“父皇素来更喜爱跟你说话,他病情刚刚好转些,我不想惹他生气。”
李衡笑道:“那是因为臣是皇上的子侄,不是亲子。”
“有何区别?”
“子侄可以疼惜多点,却无需期望多高,因为子承父业的毕竟不是子侄,而是亲子。”李衡诚恳地道,“大悲惜泪,大爱惜声,太过悲伤就不会流泪,太过爱护的人与物也就不会轻易说出来。”
东官转头道:“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已故的夫人,听说陈氏死得时候,你也没流过眼泪……是因为你心里太过喜爱她吗?”
李衡没有回答,沉默了会儿才道:“男女之情若浮萍与岸柳,讲究缘份,非与生俱来,夫妻之情更是极为复杂,殿下还未到能懂的年纪。”
“我怎么不懂?!”东官反驳道,“本,本宫都已经受过冠礼了!”
李衡轻笑道:“自古女十五及笄,男双十冠礼,本朝在年岁上要宽泛些,但男子也要到了十二以上才可冠礼,殿下至今都还未满十二岁。若是行完冠礼便算成年,殿下岂非五岁就可娶生子?”
本朝皇帝的荒唐之举却是不少,其中一桩就是给五岁的儿子行冠礼。
东官很不服气,但却又无从辩驳,只憋出一句:“可是父皇已经有意让我娶太子妃了!”
皇帝身体不佳,想要让太子早点选娶正妃,稳固地位也是情理之事,李衡忽地若有所悟:“东官怕与皇上争执,莫非……殿下心中已有中意的人?”
“当然不是……”东官连忙否认,“只是我不喜欢那些正经的好似泥菩萨似的女人!”
李衡微笑道:“但太子妃将来必定母仪天下,还是选个性子沉稳的闺秀更恰当些。”
“沉稳又有趣的小娘子,也不是没有?”东官立刻冒出了一句,而后才好似举例般地道,“任府的小娘子不是这样的人吗?”
李衡心中一惊,瞧着东官半晌才有些缓慢地道:“殿下,任十娘大你五六岁,不是合适的人选。”
东官面色不悦:“本宫以为博衍不是那等世俗之人,怎么也会有如此浅薄的想法?!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本宫与任府的小娘子便是一见如故,颇为谈得来。”
“谈得来的人,做朋友便可,但是婚姻大事,还需讲究年岁相当,更何况东宫选取太子妃,乃是国事。”
“你跟那些老家伙一般地陈辞滥调!”东官别过了脸,不再理睬李衡。
李衡想了下才道:“那殿下有没有问过任小娘子,她愿不愿意嫁给你?”他见东官皱眉便道,“殿下即然不想以世俗的目光来择妻,不想讲究年岁相当,门庭相对,就想选个性情相投的女子,那殿下要问过别人,才算是两情相悦吧?不然要是任十娘并不想嫁给殿下……那殿下不是变成了一厢情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