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局势,苏桐很清楚,别看皇后似乎大权在握,但那不过是烈火烹油,凶险之极。
今天皇后从福宁殿出来,脸色极其的难看,皇上又提拔了三个大学士,而这三个大学士都是平日不支持皇后,甚至是反对皇后的人。他们不喜欢女人高高在上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希望女人都能回家相夫教子,皇后也不能例外。
而朝堂里三位内阁重臣,寇相公素来皇后格格不入,皇上今年新提拔的参知政事李迪,他是东宫的老师,唯一所得上是皇后人马的晋国公,他不过是株墙头草罢了。
苏桐不想卷入这场腥风血雨中,即便皇后能打败所有人站到颠峰那又怎么样呢?山顶的风光又不是她苏桐的,她跟随了皇后十年,即便现在退出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毕竟苏桐今年二十五岁了,二十五岁对于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来说都年纪太大了,但对于一位在明仁殿的大宫女却是刚刚好,即让她在皇后的面前有了颜面与情份,又刚好够她急流勇退。
所以今天苏桐迫切地想要见到陈澹泊,迫切地想要从他的嘴里听见一句承诺。
几只鸟雀从日暮的天空中振翅滑过,苏桐心中略有些焦虑,此时再见不到陈澹泊,那她就只能改日再想办法出宫了,毕竟有很多话在宫里是不方便跟陈澹泊深谈的。
而就在苏桐望眼欲穿里,从巷口处驰进来一辆马车,那辆马车缀着琉璃珠子,背衬着阳光,显得尤为华丽。
一名相貌清秀的使女先从马车跳了下来,掀开帘子,此时苏桐听那马车上有人不耐烦地道:“下去吧!”
从那短短的三个字中,苏桐听出了主人的年轻,听出了她的美貌,以及因为年轻跟美貌而延伸出来的骄纵。
很快一个年轻人扶着马车踉踉跄跄地下来,他青衫上滚满了污迹,有几处还被撕破了,看上去犹为狼狈,苏桐定睛瞧去那年轻男人正是陈澹泊,她用了很大的毅力才按捺住自己想要立即下车的心情。
那名使女重新又跳上了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停留,那辆马车便掉头离开了,站立在原地的陈澹泊看上去就像是被他们随意丢弃的一般。
陈澹泊没有回府,而是跌坐到了台阶上,片刻之后有衣服窸窸窣窣之声,一阵香风飘来,他抬起头见面前站了位妆容精致的女子。
“你是谁?”陈澹泊满面困惑地问。
苏桐觉得自己那颗滚烫的心瞬时便掉进了冰窖里:“陈军使,我,我是苏桐啊,明仁殿的那位。”
“哦……”陈澹泊眼神迷离地笑了起来指着她,“你就是明仁殿那位思春的老宫女啊。”
苏桐身形笔直地穿过宫内的甬道,头顶的上方是鸦群呱叫着飞过夜空,有几滴雨掉落在了她的脸上,天就要下雨了,然而看起来细雨还驱不散空中的乌鸦。
以前带她的老宫女跟她说乌鸦之所以喜欢盘旋在皇宫的上方,因为这里有着最多的腐肉,那是乌鸦最喜欢的食物。
“苏常侍,你回来了。”苏桐踏进明仁殿,她的心腹宫女彩桃讨好地笑着接过她手里的灯笼。
“今日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苏桐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没有停下脚步地随意问道。
彩桃声音很小声道:“今天夏大班也出宫去了。”
苏桐顿住了脚步,彩桃见四下无人,便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
春雨击在屋檐上垂落下,在夜灯下连成一扇珠帘,苏桐端着甜汤走进了明仁殿,殿内帷帐委顿于地,空中檀香袅袅,皇后依坐在贵妃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雨这么大,还去厨房忙什么,今日不是出宫看家人去了吗,忙了一天早点歇息吧。”
“不过是做碗糯米球,不费什么事。”苏桐笑着道。
皇后“嗯”了声:“先放着吧,我现在还没什么胃口。”
苏桐将手中的碗放到了案上,侍立在一旁,皇后放下了书转头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倒也不是……就是我方才听厨房里几个宫女闲聊,说今日夏大班去了任府。”
“这事啊。”皇后笑着重新拿起了书,“我是让夏大班去跟汝南郡王说一声,任府十娘子我已经另有了安排。”
苏桐不解:“可是圣人不是说,这位十娘子不想嫁给梁小公爷吗?难道她还想拒绝……汝南郡王?”
皇后笑着瞧了她一眼:“不错。”
“这是为什么呀?”苏桐满心地不解。
皇后笑道:“你为什么饭后喜欢喝甜汤,夏大班为什么饭后喜欢喝茶,那只是不同人不同选择罢了。”
苏桐没好气又有些困惑:“这任十娘子,还真能折腾,那她选择什么?”
“她想进宫做我的侍女。”皇后看着书也没有隐瞒地道。
若非皇后并没有抬头,苏桐差点掩饰不住自己的脸色:“圣人……你也这么想。”
“我是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过韶华之年关到宫里,总是可惜,现在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皇后笑道,“而且阿桐你也二十五岁了,我总不能再把你拘在宫里,总是要将你放出去嫁人生子的好。
苏桐忽然明白了,皇后为什么会对任荟蔚保持着如此浓厚的兴趣,原来皇后早已经想着找个人来代替她了。如果一天之前,哪怕是几个时辰之前,苏桐听见皇后的话都会觉得心里松了口气,然而现在她整张脸都是热辣辣的,像是连着被人煽了耳光。
皇后放下了书转过脸来笑问:“阿桐,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得吗?”
“阿桐在膳食房烧火的时候被烟熏到了,圣人刚巧路过,好心地给了一块帕子。”苏桐收起心中的思绪勉强笑道。
皇后嘴边带着笑回忆:“你站在路边抹着眼泪,我问你为什么哭,你第一次说被烟呛到了,我递了块手帕给你,再问你为什么哭,你还记得回答了我什么了吗?”
那么久远的事情,苏桐真得已经不记得了,当时她眼睛迷迷糊糊的,德贵妃也就是现在的皇后给了她一块帕子,还是她从其他宫女的羡慕嫉妒转述中得知的。
皇后也没有为难她而是笑着道:“你说想家了。阿桐,现在你可以回家了。”
苏桐退出了宫殿,她满心的愤怒与不平,说什么让她回家了,只不过是现在有了更有心机的任荟蔚,她没有了可用的价值罢了。
“苏常侍,你要去哪?”廊下的宫女问道。
“我方才进宫的时候掉了块玉佩,我出去找找。”
“需不需要我们帮你去找?”
“不用。”苏侗木着脸撑起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仁殿,她需要在雨地走一走,也许能浇熄她内心的蔓延的焦火,
苏桐漫无目的在宫内的甬道里走着,忽然眼前灯光一亮听见有人说:“这不是……苏常侍吗?”
苏桐抬起了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鹤发的内侍,他身后打伞的小黄门正拿着灯朝她这里晃,等苏桐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不禁心中一惊,来人正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内侍首领周怀政,她连忙蹲身行了一礼:“周大官。”
“苏常侍这是要去哪儿啊?”周怀政微笑着瞧了瞧自己的身后。
苏桐这才意识到她竟然在不自不觉里走出了后苑,她连忙笑道:“不瞒周大官,我今日出宫不小心丢了块玉佩,所以出来找找。”
“找着了吗?”周大官关心地问道。
“没,没有。”
“那要不要我找内务府派几个小黄门帮着苏常侍找找?”
“不要紧,不过是块寻常的玉佩罢了。”苏桐有些心慌地笑道,“不打搅大官做事了,苏桐先告辞了。”
宫墙下的周大官瞧着苏桐打伞远去的背影,天空团墨似的黑,细雨拍打着屋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夜色中的宫路就像是条一直走到黑的甬道。
“苏常侍。”周怀政若有所思地念道。
任府的牡丹园里是一片死气,任芳苓的屋子此刻连竹绣也不敢靠近,她坐在自己桌前看着眼前的铜镜,不知怎么竟是长长松了口气。
回想她当初为了离开七娘子投奔九娘子,甚至不惜背主,为得就是将来能随九娘子嫁去梁国公府,可讽刺的是九娘子非但不可能嫁去梁国公府,她甚至有可能都谋不到一门好点的亲事。
她将桌子挪开,从地面上扒开一块空心砖,砖头里藏着一个布帕,竹绣打开布帕里面有几张薄薄的金叶子,这都是她这些年积攒下来的私房钱,约莫能有百来贯钱,上次因为藏起来了才没被任太太收走。这对寻常不掌管银钱的使女来说是笔巨款,可是要想靠这点钱自立门户却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外面传来一阵砸碎东西的响声,有个粗使使女哭哭啼啼地拍打着竹绣的门:“竹绣姐姐你快去,九娘子要悬梁自尽呢。”
竹绣不慌不忙地收起帕子又放回空心砖,再将桌子挪回原位,这才将衣服披上出了门,轻咳了两声虚弱地道:“你刚才说什么?”
那使女这才抽抽答答地又说了遍:“小娘子要悬梁自尽,我们挡也挡不住。”
“糊涂!这是多大的事情,你居然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竹绣急匆匆地朝着正屋奔去一边喊道,“还不快去请太太过来!”
“竹琅姐姐已经去请了。”
“那你就去看看到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