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四分，换气系统吹进来的风低速掠过床边，擦着云祁露在被子外的后背，撞向拉下了遮光板的舷窗。
夜间残留的清冷尚未被太阳温暖，感觉到后背的凉意，云祁裹紧了被子，缩成一团。
他的右手被拷在床头，牵一发而动全身，睡姿也受到牵连。他不得不整夜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面朝床里的隔板。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他房间的门已经被凌焕拧开了。
“还在睡？”凌焕站在他的床边，慢条斯理地扣着外套的纽扣。
云祁轻哼了一声，头埋进被子里，床上只剩下一个鼓包。
凌焕弯腰握住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拇指贴到了手铐的感应器上。
“咔擦”，手铐松了开来，被凌焕抓在了手里。
收回手时，指尖顺带从云祁手臂内侧皮肤滑过。皮肤相触的一丝灼热几乎烫到了他略带凉意的指尖。
他把云祁从被子里揪出来，试了试他的前额。
“你发烧了。” 凌焕不由得拧起眉头。
云祁裹着被子，转过来看着他，眼神迷离：“有药吗？”他的嗓音比昨晚还干哑，与平时咄咄逼人的气势大相径庭。
凌焕：“有。”
医药箱是空间站常备的东西，存量管够。不过这些医药都是为航天站工作人员留的，用在因为系统抽风而被冻到发烧的犯人身上，大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医药箱放在休息区的茶几下面，凌焕走过去，从里面挑了几盒退烧药。
KC197：“长官您生病了吗？”
凌焕起身，说：“不是。”
拿着药盒和装了热水的杯子，凌焕回到云祁的房间，将它们搁在小桌板上。
云祁比起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更关心系统怎么了。他抓过杯子喝了一口水，手铐留下的红痕在冷白的皮肤上尤为醒目：“这次打算怎么解决？”
“重装系统。”凌焕说完，嫌房间太暗，便向前走了几步，拉开遮光板。
暖光照着云祁，依然驱不散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冷感。
“系统盘呢？”
“地勤说马上送上来。”凌焕挽起袖子，回答。
云祁吃完药，揭开被子下床。睡衣的版型做得宽宽大大，在他身上更显松垮。即便如此，也不见他丝毫颓懒的气质。
他经过凌焕身边，意味深长地扔下一句话：“你不觉得奇怪么？”
系统盘跟随去往太空监狱10区的航天飞机进入同步轨道。第10区与11区虽然是邻居，却相隔甚远，机械臂最多也只能将系统盘送到距离11区两百米的地方。
泡面趴在舷窗上，看到装着系统盘的箱子正半死不活地被机械臂吊在两百米外，不由脖子一凉。
出舱活动安全性极高的今天，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宇航员依旧不能随意出舱。云祁是病人，去取系统盘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凌焕和KC197的头上。
凌焕穿好加压宇航服，旋开舱门。KC197作为仿生机器人，不需要穿宇航服，等于是裸奔了出去。
凌焕腰间缠着安全绳，另一头被KC197抓在手里。
两人出门后，凌焕一手抓着门框，一手将KC197身上的绳索扣在了太空监狱外的把手上，固定住他。
KC197手里的绳子总长400米，足够凌焕飘到200米外的系统盘处。
凌焕比了个“OK”的手势，KC197便很轻地推了一把他的后背。
无重力的漂浮使人轻得像片羽毛，毫无阻拦，自由地向前飞行。身后是蓝白相糅的温柔母星，身前是浩瀚宇宙，星海万里。至少在这一瞬间，凌焕认为活在这个时代没那么糟糕。
KC197给的初始速度适中，飘到机械臂前不用太久，也不会因为速度过快而与系统盘失之交臂。
凌焕借着机械臂停了下来，将装着系统盘的手提箱取了下来。这个箱子毫无设计感可言，全黑的外表，上面喷涂着花体单词“Federal”，土里土气。
“KC197，麻烦收下绳。”凌焕回头看着两百米外的太空监狱。白色外壳在阳光的照耀下异常刺眼，伸展开的太阳能天池板如同黑鸟的翅膀。
耳麦里鸦雀无声。
“197？”凌焕又叫了一遍。
KC197岿然不动。
凌焕体会到了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是什么感觉。
他独自一人抱着系统盘，漂在半径亿万光年的荒原里。唯一能响应他的仿生机器人无声无息，连半个数据信号都没给他传过来。
没有外力，他只能靠宇航服的氧气做推力飞回去。但是宇航服设计的初衷是维持生命存在的必要环境，并不是用来飞行。
况且，他的氧气余量不足百分之六十，用氧气推动，耗氧速度惊人，还没回去他就憋死了。
泡面十有八九在打游戏，不可能注意到他们出来的时长不对劲。
凌焕浑身发冷，汗水悄然爬上了他的额头。在封闭的宇航服里，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他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耳道里涌动的汩汩声。
“197，KC197，听到回话。”凌焕持续呼叫，然而绳索分毫未动。
“氧气剩余百分之五十，请注意与太空舱的距离。”宇航服的内置系统提示道。
凌焕做了两个深呼吸，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一旦慌乱，耗氧量就会大幅上升，人只会凉得更快。
“KC197。”凌焕晃了晃绳索，明黄色的拉绳如同游动的蛇，在太空中呈波浪型递进。
“执行官，我是云祁。”耳麦里忽然传来云祁喑哑的嗓音，“请指示。”
凌焕愣了一下。
远处的太空监狱舱门被打开，黑洞洞地对着他的方向。
“氧气剩余百分之四十，请注意所处的位置。”宇航服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凌焕回神，对云祁说：“麻烦拉我回去。”
“收到。”
腰间的绳索被扯动，凌焕的身体舒徐地往回飘。
太空安静得近乎可怕，他无声穿过机械臂和10区太空舱投出的阴影，重返阳光之下。
靠近太空监狱，他与云祁只隔着一小截安全绳。
KC197诈尸：“凌长官，您已经回来了？”
凌焕：“……”
KC197全然不记得刚才他宕了机还差点让凌焕命丧宇宙，他回身解下了安全绳的锁扣，向门边移去。
然而云祁身后正飘着一段连着锁扣的黄色安全绳。凌焕向KC197看去，他手中已经有了他自己的绳索。
——这弱智机器人竟然把他自己和云祁的安全绳都解开了！
受害人云祁浑然不觉，还被路过的KC197不小心碰了一下，缓缓地向凌焕这边飘来。
凌焕借着最后的一丝拉力，张开双臂，将云祁往回扑。云祁撞在了太空舱上，两人的头盔重重地磕到一起。
在他们被太空舱弹起之前，凌焕眼疾手快，越过云祁抓死了外壳的把手。
“你安全绳被197解了。”凌焕将他压在太空舱外，与他面对面，“拿一下系统盘，然后手给我。”
云祁照做。
凌焕伸手与之相握，在太空舱的某处凸起上踩了一脚，同时松开把手。拜反作用力所赐，凌焕得以和云祁对正舱门。
在对正的一瞬间，他打开了氧气助推。
两人撞进太空舱的同时，凌焕的宇航服宣告氧气用尽。
舱门关闭，真空区随即加压恢复重力。凌焕和云祁摔到地上，暂时都没有急着爬起来。
“早就叫你把KC197关了。”云祁躺着脱下头盔，面色有些灰暗。
凌焕支起上半身，说了句“谢谢。”
云祁：“……”
经检查，KC197一切正常。突然宕机多半是电池的原因，泡面受凌焕的旨意，按着KC197强行掀开他的后背，将电池板抠了出来，又装了块新的进去。
凌焕和云祁远离KC197，站在休息区最边缘的角落里，旁观泡面给他换电池。KC197的失误够他俩害怕一阵，现在看见这个机器人都觉得他要爆炸。
弱智是真弱智，危险也是真危险。
泡面换完电池一回头，只见两个大佬在角落里站着，产生了替代性愧疚：“真是对不起，凌长官。”
凌焕嘴角的线条拉平，一言不发。在他旁边的云祁怀抱系统盘，顶着个送葬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泡面再一次感觉云祁不是来服刑的，他一点也没有犯人的样子。
他待了一会儿，确定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便逃跑似地回了卧室。
凌焕接过云祁怀里的箱子：“你有什么要说？”
云祁：“意外连着来了三个，你真的不觉得奇怪么？”
凌焕的神色阴郁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停下了开箱的手，说，“确实比较罕见。”
云祁走到沙发边坐下，轻咳了两声，“你知道谁是Air2160的工程师么？”
凌焕摇了摇头，“工程师全部匿名，身份保密。连系统都不保存主机室的访问记录。”
“工程师为什么权限这么高？” 云祁给自己倒了杯水，滋润了一下干渴的嗓子。
凌焕背抵舷窗，睫毛在光里根根分明，“应该是设计师的思路。”
云祁有一瞬恍神，但随即点了点他手里的箱子，“快拆。”
凌焕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你又困了？”
云祁别过脸去，说：“我累了。”
凌焕忽然说道：“你病还没好，等好了再去吧。”
整点报时的钟声在休息区回响，突兀又刺耳。云祁听到自己被报时声盖下去的模糊回答。
他说：“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