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士兵与当地的人结成姻亲,这些年,我见证了太多次婚礼,当了太多次征婚人。
甚至给不下三十个孩子起了名。
士兵们每日训练完就回家帮媳妇干农活,脸上洋溢着开怀的笑。
眼看着人们其乐融融的生活越过越好,我也心生欢喜。
卫庄偶尔会来看我,多则四五天,短则一天不到就要离开,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麻烦,但卫庄每每点头赞同,然后下次继续来。
也是,听话可就不是卫庄大人了!
我们从不谈论外界的事情,只是告诉他——到了关键时候,记得传信给我。
我知道自己解决不了时代的问题,但……我这一身武艺,多救几个人还是可以的。
然而……
天不遂人愿。
“什么?!!!”我猛地站起来,脚下打颤往后退了一步,好在有椅子挡住,我才停下。
手里的信被攥成团。
我吞了口唾沫,虚弱道,:“来人……”
声音很低很低。
我握紧双拳,:“来人!备马!”
……
带了殒,我们两个一起回咸阳。
殒不爱说话,一路上我有大把的时间去想信上的内容。
——速回!危!
是章邯的来信。
笔迹仓促,只有三个字。
……
怎么会?
一点预兆都没有么?
卫庄没有给我传信,蒙家也没有……怎么……这么突然?
*
“停下!”
马车还在继续。
“我说!停下!!”
挥剑斩断马首,车在停下。
血,溅满了我的脸和衣裳,像来自地狱的女修罗。
缓缓抬头,扯出一个嗜血的笑,:“赵高大人,好久不见~”
“原来是白将军,多年未见,这么忽然回来了?这出巡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咸阳宫等陛下也不急。”赵高语气徐缓。
“你是陛下的中车府令,但这马车里怎么一股子鱼腥味?”
“陛下喜食这里的咸鱼,便带在了随行马车上,只是近日天热,味道重了些,将军介意的话,奴才这就处理了。”
“哦?这样啊……那就让本将军见见陛下吧。”
说着我就要往前走——这一切,与我浅薄地对历史的了解,相差无几!
六剑奴忽然出现。
几把剑一齐指向我。
“看来,赵高大人是要与本将军为敌了,不过,本将军倒也想知道——到底是我厉害,还是你们六剑奴更厉害!”
寒气从承影剑身开始蔓延,以我为忠心,五米远的地面都结了冰。
“白将军何必动怒?您想见陛下一面而已,请。”
我眯着眼,剑提在半空向马车走去。
忽然赵高眼神一变,六剑奴身上的煞气忽增向我攻来,转魄、灭魂用铁链禁锢住我的腰,我凝住寒气,将铁链包裹住。
铁链碎裂成冰粒,落在地上的冰面上,清脆作响。
但下一秒,赵高手握一把短匕首向我攻来。
我侧身躲过,飘扬在半空的白发被划落一缕。
事情危急,我没带殒,此刻,我一个人,他们七个人,分两侧而立。
打了那么多仗,虽说近些年少了,但并不代表我就怕了。
面对僵局甚至困局,临危不乱,是一个将领的必修课。
而我在面对劲敌的时候,血液不自觉沸腾起来。
很好。
杀这些人,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就在两方胶着之际,一道阔别多年但依旧熟悉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
“喂,看来你还是没他厉害。”
“来了还不帮忙!等我吩咐呢!”我没回头直接这样说。
天泽走了过来,身上的铁链窸窣作响。
“这链子,不会还是那根吧?”我夸张道。
隔着十几年,一点也没变。
“哼!”
看来是了。
“小姐姐好啊~”我对焰灵姬打了个招呼。
焰灵姬比我大,但年纪大了,还是风韵犹存,好看得紧,脸上愣是没有一丝褶子!
“好久不见~”声音也似当年。
加上驱尸魔,四对七。
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
“白将军。”李斯从马车后走出来。
“李斯。”我看他的眼神很不友好。
“赵大人,事情已然如此,便让白将军看看吧。”
赵高垂眸想了想,红发遮盖眼眸,看不见情绪。
不多时,便带着六剑奴往一旁走去。
踏上马车前,我回首对李斯说——“你会死的,而且死得很难看,赵高也是,这是代价。”
“是背叛的代价。”
“也是——愚蠢的代价。”
……
军队都撤走了,我也没了顾忌,将这一车的咸鱼移出去。
在一张不知在哪儿寻来的苇席下,终于看见了嬴政。
白皙的脸上已经生了尸斑,原本放置的冰块融化了,在一旁留下一道印记。
我呆呆地看了会儿,才想起继续动作,缓缓跪坐在一旁。
伸手拉着嬴政的手。
他那样如同风光霁月的人,怎么可以被这样对待?……
怎么可以?……
“陛下……”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太晚了……”
“是我想得太理所当然了,我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没有了你,这九十九的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一代千古帝王的落幕,突然地像一场梦。
明明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几个月前还给我写信,说这次出巡事情多,回去再给我写信……
我还记得他最后那封信里说——咸阳宫的茉莉花长势很好,等开了花就差人晒干,做成花茶给我送去……
我甚至记得我离开那年,骑着马回首遥望,他站在城墙上,没穿朝服,身着简易的月锦色长衫,温顺的墨发被长风吹扬几缕的样子……他明明说——为我接风洗尘的……
我颤颤地从怀里拿出那个已经磨损了很多的平安符——我平安了,但你呢?……
我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结果呢?
人就没了……
仿佛这九年多的时光飞速,昨日我还与他在书房谈天说地,他命厨房给我做各种吃食,我无赖似的让他给我升职加薪。
……
那天,我将嬴政的尸首冰封好,出去的时候只剩李斯了。
“别怕,李大人,我不杀你。”
我一点表情都没有,比愤怒更吓人。
“您是帝国的股肱之臣,而我,这样忠心于陛下,断不会亲手葬送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国度。”
“我要把陛下的尸首带回去,葬在王陵里。”
“反正你们都会死,与我无关。”
李斯颤颤巍巍擦了把汗,九年多不见,愈发苍老的脸上写满惊恐,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我知道——他可能是被李斯逼得,但又能如何呢?
反都反了,错都错了,哪有这么多讲究。
……
直到坐在马车上,临近像样的呃时候,天泽才说话,:“蒙毅也死了。”
“……”
“白鲸?”
“……啊?”我双目涣散地扭头,:“你说……什么?”
“嬴政死的那天,蒙毅重伤被关押,蒙武打斗中失足掉崖,现如今只有在边关的蒙恬还情况不明。”
我的大脑陷入停滞,但同时又一种诡异的速度在飞快运转。
我低头想了想。
沾了血的白发遮住我的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着天泽,一字一顿道,:“帮我一个忙!”
*
我去了边关。
然而还是晚了。
没有用了。
什么都没有了。
扶苏死了,蒙恬被迫服毒,最后强忍着疼痛上战场,死在了保家卫国的战斗中。
那是属于一个将军最后的坚持和风骨。
我到的时候,人被葬在了长城旁的一片桃林中。
以前听在蒙恬的来信中得知——这片桃林的主人,是当年的兵神——李牧。
我蜷缩在蒙恬的墓旁。
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攥拳捶打自己的头。
“大哥……”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和阿毅……我谁也救不了,我也救不了陛下……”握紧拳头,拼命砸头,我疯了一样地流着泪。
“明明是明君,明明是忠臣……”
“为什么,总是好人在受伤?”
“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们做错了什么?”
“做错了。。什么……?”
……
然而,时间没有给我太多伤春悲秋的机会。
得知帝国名将战死的消息,胡人接连发动攻击。
不过,没关系,这次,我来了。
总要有人制止这场可笑的入侵。
*
匈奴王跪在地上,双手被束在伸手,神情纠结,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求饶,但又觉得伤面子。
“你是谁!”匈奴王的秦国话还算地道,也是这些年总是打仗,怎么也会些,只不过还是头一次见我。
“听好了,爷爷我是大秦的将军!”
“秦?嬴政死了,他的儿子,不足为惧!”
“哦?不足为惧?”我蹲下身子,短匕首抬着他的下巴,:“我大秦如何,与你这胡人又有何干?反正都要死了,这嘴还是不会说话,不想要,就割了吧!”
“来人!拖下去!”
“等!等等!”快被拖到营帐门口了,这匈奴王才反应过来。
“怎么?会说人话了?”
“我……我给你好处!别杀我!!别杀我!”
“哦?说来听听。”
“我们匈奴,美人良多,要多少有多少!”
“美人?有我美吗?”
“钱!!我给你钱!每年都给!”
“我们大秦不缺。”
我喝了口酒,肺腑都暖了,冷笑一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要试图染指大秦的江山,你们还玩儿不起。”
“可是,现在你们的始皇帝已经死了!你觉得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他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那你看看我,我死了吗?”
“如今中原各地起义,你这是在为别人打江山!”
“打下这个江山的是嬴政,我效忠的王也是嬴政。若他在,即便国内战火忽起,他也定不愿外族入侵。呵,我和你说这些作甚。来人!砍了头,尸体挂在城墙上,脑袋……送回去!”
我回过头,抹了把泪。
记得前世读过的史书大多是西汉后成书,就像了解三国,《三国志》比明朝后的话本子更靠谱一样。西汉之后谈论秦,甚至先秦,读读便好,信之去不可深信。
更何况,那些儒生不知在里面添油加醋多少东西。
自我来这儿,亲身经历这波诡云谲,经这一遭乱世沉浮,方才觉悟历史的真相远比任何人以为的都更加惊心动魄。
又觉得,历史中最不值一提便是真相。
因为功过留与后人,他们自是他们,后来,大都只是一群毫无干系的人,依着自己的愿想加以揣测。
而死去的人……什么也不会知道了……
历史唯一的意义就是警示吧。
*
卫庄来的那天,我正站在城墙上眺望茫茫黄沙。
以前蒙恬也总是这般的吧。
在这里给我和蒙毅写信……字行间满是抗击匈奴、保家卫国的豪气。
这荒芜的地方,少有人会喜欢,但蒙恬却喜欢地不得了……
蒙家一生忠君爱国,功绩无数,想来下去见了陛下,也能挺直腰板说一句——“陛下,臣来迟了。”
卫庄身后还跟着章邯和晓梦。
我笑着看向他们三个。
章邯松开晓梦的手先走过来,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走进了塞进我手里。
——是一个香囊。
我绣的。
很久很久之前了。
他下朝回来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偏要我绣个东西给他做生辰礼物,左右他太黏糊人,我就绣了。
“对不起。”
我拍拍章邯的肩膀,:“不怪你,跟谁都没关系……”
……
晚上喝酒的时候,四个人围坐在篝火旁。
“当年我要介绍师妹与你,你还拒绝,现如今是怎么了?”
“呵~”章邯握着晓梦的手笑了笑,:“多亏了你,不然,我确实不会认识晓梦。”
“你呢,晓梦?开心么?小时候见你总是觉得老成,小小一个人,却总是苦大仇深的。”
“师姐莫要打趣了……”晓梦少有地害羞。
我转而去说章邯,:“你这可是老牛吃嫩草!可要对我家晓梦特别好才行!追我们晓梦的人,能从天宗派到咸阳呢!”
“……知道了!”章邯无奈地应答我。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尽管我想要活跃气氛,但我看得出——章邯还是想到了以前。
以前,我、蒙毅和他,我们总是在军营或者咸阳城外打野味烤来吃。
笑声震得天上的星星都觉得吵,全都躲到了云层后……
……
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
久到,当初喝酒的人不全了。
久到,嬴政不在了,蒙毅不在了,连那家红烧鸽子特别好吃的店也不在了……
诸子百家分崩离析,那个百家争鸣的灿烂时代终究不复存在。
脱离帝国后阴阳家也崩塌了,星魂终于拜托了东皇的控制,只不过代价是一身武艺……
不过,对于曾在巅峰的人来说,或许,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总之,都变了。
*
晓梦和章邯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卫庄多留了一天。
他们都还想去搅弄风云。
我不拦他们。
人,都有各自的去处。
有外人的时候,卫庄话少,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漫天黄沙中,卫庄才从身后俯身把我抱住。
我把手盖在他环在我腰间的手上,:“怎么,昨天一直那么闷,才想起来抱我啊?”
“我很想你,小落。”温热的气息打在我脖颈上。
“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我看着黄沙与青天的交界处说。
*
我喝了酒,吐字含糊,:“帮我给项少羽捎句话。”
“你何时认识的他?”
我自顾自继续说,:“告诉他——敌人勿信,穷寇且追。”
卫庄没再问。
终于,我俩在朔风中听着将士们雄壮有力的凯歌、喝着像漫天黄沙般刺喉的烈酒,一同看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
我醉在他怀里。
良久后,起身为他舞了一剑。
脚下踉跄竟也弥补了之前的生硬,我这剑原本只是杀人的。
承影在光影中明灭,我感受风从脸颊略过。
隔着一米多,我脚下踉跄,看着他,:“卫庄!!!”
我双手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喊,:“卫庄!!!”
“我在。”
“我、好、喜、欢、你~!”
“呵~,别喝了,醉了难受。”他走过来,拿走我的手里的酒。
我不愿意,一直退到城墙边。
被他双臂困在城墙一角。
“别喝了。乖。”
“不!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其实没那么醉,只不过是接着酒劲儿逗他。
“爱。”我没想到卫庄会这样回答。
在我发呆的时候,他又说,:“很爱。”
……
我踮脚吻过去。
脚下的黄沙随风滚滚,头顶的白云飘摇碧空。
西方的落日播撒余晖。
几排鸿雁飞过天际。
鸿雁传书、鱼传尺素……
或许,头顶的雁也正携着某些遥远的思念
……
而我呢,
我在活在此时此刻。
我爱我眼前这个男人。
在每一个花落的春夏秋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