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的时候,卫庄已经不在了。
床上也没了余温,看来走了有一阵子了。
懒散地伸了下懒腰。
“嘶~”我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紧咬着后槽牙。
“啧,这家伙!没轻没重的……”揉着腰走下床,抬眼就看见桌面上放着一个精致又熟悉的木盒。
当年在新郑,我总是去这家点心铺子来着,倒不是真的多美味,毕竟身为血衣侯的家人,我也是吃过不少好东西的,只不过……那个味道很像奶奶做的……
他惹我生气或者我不开心的时候,他也总买给我……冷着一张脸,像是我求他似的,但那时的卫庄可不像现在一般,那时他可不会哄人,憋到最后咬牙切齿地叫出我的名字。
这糕点不便宜,虽然我那时候有钱了,但……还是很……节俭……
嗯!就是节俭!
“还算有点儿良心。”我扶腰走过去。
不过,这家店的老板年纪已经很大了,竟然还在卖,卫庄也能专门回去一趟……我都怀疑他拿着鲨齿架在人家脖子上威胁人家了……
突然!
一个想法窜入我脑中——等等!这算什么!!嫖资!!!????
哼!
下次我一定要他好看!
一生气,动作幅度变大,腰又开始酸疼。
“靠!”
老子这些年勤学苦练的,没想到让他在这方面超越了?
不行,下次我要在上面!
事事敢为人先嘛~
*
“我比你年纪大,乖,叫姐姐。”
“哼!”
星魂——阴阳家左护法、会傀儡术、脸上带着蓝紫色诡异符印的天才少年、……听起来挺唬人的,不过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很臭屁、很傲娇的小少年罢了。
“说真的啊!叫姐姐,我就罩着你!”我仗着身高优势拍着他肩膀。
手抬起来,正打算拍下第二下,下一瞬,人已经出现在离我三丈远的地方了。
我略微尴尬地摩梭了下手指,:“你这小孩儿,真是不讨喜!”
“那你还偏偏招惹!”星魂不服,怼了回来。
“我审美畸形!不行啊!”狠起来,我连自己都不放过!
“不知道蒙毅大人听见这话,作何感想?”星魂也很快反驳。
假装没听见星魂语气中的嘲讽,我傲娇道,:“没事儿,反正我说了算!”
斜眼抬头看我,星魂眼角抽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乐呵呵地脚下生风地走了。
*
——【见字如面。】
——【糕点很好吃,没想到这家店竟然还在开,吃的时候,觉得人都变年轻了。】
——【你还好么?最近有什么打算?】
——【我可告诉你,最近我可清闲了,经常练剑术,下次你可小心点儿!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你长得好看也不行!】
——【……】
写信的时候在梳妆台的铜镜前。
我忽地抬头。
看见了嘴角上扬的自己。
笑着抚摸上自己的嘴角,——原来,有个人在心里,可以笑得这么甜啊。。
卫庄曾说我笑起来很美。
那时我只是俏皮地回答说——“我可是仙女!什么时候不美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像第一次见我时一样,佯装冷漠地说:“仙女喝露水就好了,这糕点我去拿给紫女。”
……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原来,当我看向他,眼底落满星光与希望,确实……很美……
*
三月后。
万里无晴的日子里,嬴政的事业蒸蒸日上,表面上深海无澜,若不是知道事态的发展,我真的会以为这个朝代会迎来自己的盛世。
这年,公元前221年。
这年,嬴政39岁。
从公元前230年,倒如今,不到十年。
横扫六国,认为自己的功劳胜过之前的三皇五帝,将大臣议定的尊号改为“皇帝”。
而现在,这位千古一帝正在马不停蹄地谋划下一个十年的里程。
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历史,但我想尽自己的能力让更多我在乎的人……活下来!
但……
意外总是先一步到来。
无论哪个时空、无论什么时间。
————盖聂……叛逃了……
“什……么……?”长时间待在军营研究兵器的我,在听见蒙毅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出现了一瞬间的耳鸣,两个字都蹲了很久才吐出来。
站起来的时候,脚下打软,蒙毅立马扶住我。
“花花……”
我摆摆手,自己按在桌子上,:“没……没事……”
有事。
其实是有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
只不过……当有人问我,我习惯了这样回答……
“为什么?”过了半晌,我才反应过来一样问道。
“那个孩子。”蒙毅声音也很沉重。
“丽姬的孩子?”
“嗯。”
“陛下不是没杀他么?”我更不解了。
“唉~”蒙毅叹了口气,:“那孩子被阴阳家盯上了,也不知道盖先生和那孩子有何关联,竟要……要如此……也要带走那个孩子!”
关联?
我觉得我是知道的。
荆轲么?……
那孩子是荆轲的……
盖聂啊盖聂……这事,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朋友、义气、江湖、承诺……
“人现在去哪儿了?”
蒙毅更为难了似的,:“石门峡残月谷,盖聂一人对抗三百精骑,受伤后逃走了,正在搜寻,悬赏令印发下去了。”
“受伤?”我猛地转身,:“三百人而已,他怎么会受伤?”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怪他离开,而是他为何受伤了。
因为在我心里,这十几年,他一直都是那个和我一起坐在院前树下、每顿饭都照着我口味做、关心起生活的小聂。
蒙毅:“为了保护那个孩子。”
我侧着身子,一拳砸在桌面上。
……
放心不下嬴政,晚上回家前我去了趟咸阳宫。
巍峨的楼宇,在夜幕下显得阴森又萧条。
这宫里的人很多,但比之这偌大的宫殿,永远都显得不够。
这里太空了,像这座宫殿现如今的主人的心一样。
……
见到嬴政是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旁边的侍卫都被屏退了,他身上的朝服还未脱下,发冠有些歪,是平日里断然不会有的样子,脚下散落了几坛酒。
歪倒的酒坛里还乘着酒,酒水顺着坛沿流到台阶上,一级级台阶蜿蜒而下。
“陛下……”我犹豫着开口。
“……白鲸”嬴政抬头看了半天才看出是我。
“嗯,是我。”我顺势坐在他旁边。
历史是多么惊人的相似……当年也是在这儿,也是喝着酒,只不过安慰的人和被安慰的人换了角色。
你看,人生多么有趣。
这是上帝的诙谐么?……
他不说话,我也不开口你,就陪他坐着。
“他走了。”嬴政忽然开口。
“嗯。”我微微仰头看着星空,:“是悲伤更多,还是气愤更多?”
嬴政醉眼朦胧,但我知道,他没醉。
像当年的我一样。
人啊,越想醉的时候,越醉不了。
“不知道……”这是我少有能在嬴政身上看到迷茫与犹豫的时候。
千古一帝,
原来也只是凡人罢了。
“十三年了。”嬴政语气中带着怀念与嘲讽,:“他在我身边,整整十三年。”
“白鲸,你说世上最难看懂的是不是人心?”
“见到他那年,他才十七,我也才不过是二十七岁。”
“我这辈子,受尽算计,阴谋阳谋……人们心中的算计我都清楚,也从不与任何人交心,也不敢与任何人交心……”
“他是第一个。”
说着,嬴政站了起来,华贵的衣裳有些皱了,他脚下踉跄,背对着我,仰头似乎在看月亮,:“我允他御前带剑,我和他一起吃饭、一起温书、一同谋划……”
“头一个……头一次……”
“我自诩看人精准,我以为这次也一样。”
“白鲸。”他转过身,悲戚地看着我,:“你说,他为什么啊?”
我张了张嘴,看着月光下眼前人落魄的样子。
我觉得他不该这样的。
他是王啊。
是始皇帝,是千古一帝,是一个民族的开创者,是往后前年局面的奠基人啊。
他……是嬴政啊。
但我没法儿劝。
就像当初没人能劝我关于白亦非的事情一样。
有些事,你知道挽回不了,遗憾依然产生,但你依然伤心、依旧悔不堪言,这样的伤痛伴随着一个个深夜、伴随着一个个险恶的梦境,将你一次次拖入深渊。
但你也一定会知道——时间将抚平伤疤,虽然掀起来还是会痛,但它在慢慢变好,也必然会慢慢变好,因为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让我们慢慢遗忘痛感。
所以……嬴政也总会好的……不需要我苍白的安慰……
“陛下放心,我,永远都在。”我只能这样说。
他看我,有些愣神。
此后,再也无言。
那晚到了深夜,上眼皮和下眼皮不停地打招呼,朦胧中,我看见漫天星辰闪耀天际,照亮人间。
……
早晨,我躺在台阶上,嬴政的头枕在我小腿上。
也不知道是谁先醒的,但我们都是过于警觉的人,有一点动静就惊醒。
几乎是同时醒来,四目相对,我俩都笑了。
“去换衣服吧,陛下。”
“好。”往前走了两步,嬴政忽然扭头对跟着他的我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很“没礼数”地拍着他的肩膀,:“用完就甩啊!那可不行,今天上朝你可要表扬我!”
其实,我是不放心嬴政自己。
再强大的人,都需要一个支柱或者一种支持。
哪怕我对于这样强大的人,微不足道。
但也比没有来得好些。
嬴政清明的眸子里闪着莫名的情绪,蓦地开口,:“看来,朕的衣裳又要少一件了!”
“啊?”我表情夸张,:“不是吧,陛下,我还不如一件衣裳呢!”
嬴政很严肃似的想了想,:“嗯……差不多吧……”
我,:“……”
*
上朝的时候,打理好一切的嬴政完全卡不出任何宿醉的样子。
上扬的英眉微皱,配着冕旒后阴鸷的眸子,威压无比。
我听见他似乎很气愤地说,:“一个盖聂 一个小孩居然让大秦三百铁骑全军覆没 这样的战报 寡人增么看都觉得的荒唐!”
“想当年 大秦攻打楚国 损兵十万 大败而归 第二年 寡人发五倍兵力 即使顽强如楚国也一样在大秦的铁骑下崩溃 哼 既然用三百人抓不住 那就用三千人! 三万人! 三十万!!!”
振聋发聩!
“陛下息怒。”李斯很有眼力见儿地拱手说道。
所有人都以为嬴政是愤怒的。
但我知道,他的伤心与悲恸都远远大过他的气愤。
不然,作业的他不会露出那样子质子般迷茫无助的神情。
只不过,换做普通人会深夜买醉、会埋头痛哭、甚至破口大骂。
但,他不行。
他是嬴政啊。
他是帝王。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所以,他不能哭,也不能醉,他只能照常地、若无其事的将心痛藏起来,换上一副帝王该有的样子——一副冷心冷肺、百毒不侵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毕竟我还有卫庄……
眼神交汇时,我抿着嘴对嬴政点点头,目光坚毅。
人心,拿钱是买不到的。
人心,要拿人心来换。
很幸运,也很巧,嬴政换到了我的。
*
下朝后,我郁郁寡欢地走下梯阶,蒙毅和章邯跟在我旁边。
“花花……”
“白鲸……”
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抬头看着上两层台阶上的两个人,:“下次见面,我和他就是对手了。”
他俩也欲言又止,平日都不怎么会说话,更别说现在了。
我自顾自说,:“他不会伤害我的,但我呢?……我真的会动手么?真的……下得去手么……?”
当你和你在乎的人、你的朋友,分属不同的阵营,往往就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举步维艰。
而蒙毅和章邯无法给我一个答案。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
我木木地回过身,继续往台阶下走。
——或许,只有当下次我亲眼见到他,才会知道这个答案吧……
似乎不久前,我还跟盖聂一起走下这一级级台阶,跟他说起从前、说起鬼谷、说起嬴政的宏图伟业。
可,仿佛就是一转眼。
当我再扭头看向身侧。
那里空无一人。
我还记得成为嬴政的将军,第一次和盖聂肩并肩走下这高阶,我记得那天阳光不错,我以为,我和自己的朋友成了同僚,有着同样的目标。
我以为,我又幸运了一点来着……
但说到底,老天总是更偏爱转折、坎坷且悲剧的人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