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过很多次仗。
艰难的、容易的、持久的、顷刻瓦解的……
赢过、败过,受过伤、也压倒性胜利过……
但这还是头一次,在战争还未开始前,我就开始……心里打鼓……
公输仇似乎看出了我愈发明显的不安,贼眉鼠眼地眼珠子在眼眶转悠一圈,说道,:“白将军请放心,有了流沙的帮助,只要机关城的布防图一到手,攻破墨家的老巢,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呵。
自作聪明的老家伙。
我假意被安慰道点点头,:“公输先生说得在理。”
帷帐忽然被掀起,卫庄大踏步走进来。
“原来是卫庄大人。”公输仇立马起身,:“不知卫庄大人有何贵干?”
“你可以出去了。”卫庄直接命令。
公输仇老脸上写着大大的两个“懵B”,扭头看我。
我烦躁地挥挥手,:“出去吧。”
“是。”
然后公输仇带着一脸“我好想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表情退了出去。
没空理他,瘫靠在椅子上,我捏着鼻梁,:“怎么了?麟儿那边出问题了?”
“麟儿是不可能出问题的。”卫庄很信任麟儿,:“我来看你。”
“我没事……倒是你……”我握住坐在我旁边的卫庄的手,有些语重心长。
他低头轻笑,:“我不会有事的,起码,在分出胜负之前,不会。”
他说的是盖聂。
或许,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能让他有如此强的胜负欲又如此较真了。
有时候,作为旁观者,我只觉得,卫庄不是真的要盖聂死,只不过,以前总是小聂打败他,他心里憋着气罢了。
他想说——他是比自己的师兄厉害的。
像个孩子似的。
我仰头看着他,打趣道,:“怎么,我不重要啊?……哼!男人果真都一样,得到了就不珍惜了!”
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刚才的威压也不见了,把我揽进怀里,下巴蹭了蹭我的发顶,:“其实,有很长时间,我不希望再遇见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平静地问,:“怕我受伤,还是怕你自己受伤?”
他知道我明白他的。
“都有。”
我指尖缠绕着他的白发,:“其实,我何尝不是啊。我喜欢军营,也喜欢战场,蒙武说——我是为战争而生的,他从未见过有人第一次上战就那样契合……但我也怕,我不是怕自己死,但我怕……怕我死了,你身边就更空了,怕你会无聊、会难过、会孤独……”
他把我搂得更紧。
一言不发。
若是换做别的情侣,这时候早就海誓山盟,定下三生三世的盟约了,但我们不行。
我俩都太现实了。
都太明白,也都因此太……胆小。
对于对方的事,我们总是比任何人都胆小太多,一点也不敢去赌。
但我也很开心,因为有人爱我如命。
“那就定个小目标吧。”我笑着说。
他低头,:“什么?”
“一起再过十个生日,好不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纠结,:“……嗯。”
他从不轻易许诺。
然后大手捏着我的后颈,将我拥向他。
*
翌日早晨清醒过来的时候,我浑身酸疼,揉着腰坐起,看着桌子上被下了迷药的茶盏。
卫庄这家伙!倒是舍得下血本!
我这体格也能迷晕的迷药,药倒一头大象是不成问题了!
真是一条发财致富的道路呢!!!看来流沙是真的不愁钱了!
来不及吐槽,我穿上红衣,手腕戴上护甲,白发用墨色簪子簪起,拿着承影急匆匆赶了出去。
远远地就嗅见了一股子血腥味,刺激着我每一个细胞,进机关城的时候,入眼就看见遍地尸体堵在一条条幽狭的小路上,空气中还弥漫着药剂的味道。
我一路向跟着卫庄来的游荡着探路的甲兵打听,费了些时间去到了大厅。
同时也在心里默默吐槽——让我死了这么多兵!
我都能想象他让我的兵探路时嚣张的样子!
太狗了!
而且很卫庄!
秉着气息进大厅,入口长而窄,出了入口狭长的通道视野变得空旷。
流沙的人与墨家的人分别站在两侧,墨家的叛逆脸色都不怎么好,有几个还咬牙切齿的,流沙这几个倒是一个比一个悠闲、一个比一个跃跃欲试。
但……
卫庄和盖聂竟然都提剑对视?
进程这么快?
就在我打算走上前的时候,一个清俊的青年走了出来,身着白青色长袍,亚麻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头发若有若无地遮住了一侧的脸,声音冷峻道,:“卫庄,你的对手应该是我。”
我:“???”
这是哪位?
这年头,还有上赶着送人头的?
倒不是我吹自己男人,卫庄的呃实力,现在江湖上真的是少有对手的
我顺着青年的手,看见了他手里的剑。
——十大名剑排名第七,据说是徐夫子所铸,性阴寒,是渊虹的克星。
所以,这个人是——高渐离!
传闻中荆轲的好友?唱歌击筑那位?
我收敛起气息,慢慢移到白凤身边,麟儿先发现得我,见到我很兴奋,但碍于场合没有把斗篷摘下,只是往我身边站了站。
我摸了摸麟儿的头,站在白凤身后小声问道,:“这是还没打,还是打完了?”
白凤:“……你很兴奋?”
我撇撇嘴,:“你不也一样!”
白凤不置可否,把头扭了回去,:“刚开始。”
“地上那个人是……?”我拉了拉麟儿的衣摆。
那个女人胸口似乎……是白凤的凤羽!
“那位的女人。”白凤幽幽回答。
“……哈?”我吞了口口水,:“……盖……盖聂?”
“呵。”白凤轻笑一声。
……苍了天!
“这是鬼谷派内,我和师弟之间的事,请各位不要插手。”盖聂的话打断了我之后的提问。
盖聂:“我才是你的对手!”
“有趣!”卫庄的标志性冷笑,:“你放弃鬼谷、放弃天下,放弃了一切,就是为了保护这群废物?”
“你什么也不肯放弃,又得到了什么?”盖聂声音如常,但我总觉得含着愠怒。
得到?
放弃?
我想起了那年我们仨坐在院子前的大树下,卫庄笑着说——“我从师傅那里知道了你来鬼谷时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盖聂也比现在活泼,:“你到鬼谷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卫庄:“你猜。”
盖聂问:“和我一样?”
那时的卫庄没有正面回答,但心情不错的勾着唇,:“看来,在鬼谷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至今我也无从得知那第一句话是什么。
那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属于他们师兄弟的默契。
不过按照卫庄少年时吊炸天的样子,我猜……是——“我要练这世间最强之剑!”
……然而,此刻看着针锋相对的二人,我忽然有些感慨。
时光这东西,总是过去的好。
好的、坏的……都过去了。
就在我走神的时候,以他们两个为中心,产生了一股强大的杀气。
吹扬尘土,整个大厅的空气都凌厉起来。
横剑攻于技,以求其利,是为捭。
纵剑攻于势,以求其实,是为阖。
纵横捭阖!
捭阖者,天地之道。
——这是当年鬼谷老头向我讲解的。
那时他俩还没我强呢!
……
剑气割裂了脚底的石板。
缝隙蜿蜒,如同两人诡异的沉默与招式。
“你的剑还是一样!一样犹豫!一样怯懦!”卫庄嘶吼着,眼角欲裂看着盖聂。
虽是愤怒,但我却听出一丝“怒其不争”的滋味。
或许,这个世界上,卫庄是最希望盖聂用他最鬼谷学到的一切来纵横天下 的人了,甚至比盖聂他自己都要强烈。
因为我知道,从盖聂第一次大败卫庄开始,卫庄心里除了不服,还多了对这个师兄的认可。
只要认识卫庄的人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服气谁呢?
这时,一直平静的盖聂忽然煞气激增。
是——百步飞剑!
我不自觉握紧拳头。
但一个杀招过去,空气渐稳,卫庄站在那,稳稳地,没事人一样笑道,:“一刃断喉,百步飞剑。很好。你果真已经练成了纵剑术中至高的必杀之剑。”
我稍微松了口气,不过——这老父亲般欣慰的口吻是个什么鬼???
“紧张了?”白凤环臂,一副看戏的样子,要不是他很臭屁、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我都要怀疑,他手里现在攥着一把瓜子了!
“要你管!”我瞪他一眼,幽幽道,:“单身狗!”
“……”白凤眼角抽搐着转头向我,:“……单身……什么?”
“哼!”我傲娇地扭过头,学着他的样子,下巴微微抬高,双臂环抱看向前方。
“如果真的有必杀之剑,你现在应该已经死了。”盖聂真的是我遇见最谦虚的人!
“初入鬼谷之时,我曾败在你的剑下。”我说什么来着!卫小庄老记仇了!
盖聂沉默了一会儿才回话,:“你是我生平仅见的武学奇才,当时如果不用纵剑术,,我无法胜你。”
“今天,你发出了纵剑术的至高之剑,却丝毫伤不到我。”
“你的确变强了。”不论什么场合,盖聂的语气似乎从未变过,似乎这天下没有再能让他情绪波动的事情了一样。
卫庄高傲地转过身,不屑道,:“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今天,是你最后一次用百步飞剑!”
然后,卫庄使出了那招——横贯八方!
虽然被没文化的对方阵营认为是百步飞剑……
杀气停下来的时候,盖聂的剑被鲨齿的剑齿卡主,但前面的剑身却刺入了卫庄的肩膀。
我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白凤伸手拦住我,:“你知道的,他想要和他一决高下的。”
我只能默默握紧双手。
是啊,我知道的……
“你到底对师傅做了什么!!!”盖聂似乎误会了什么,并且很生气。
但……同门这些年,他难道就是这样看卫庄的么?虽然有事发突然的原因,但……
虽然这家伙平日里傲娇又讨厌,但……怎么会是那种欺师灭祖的人呢?……这样被自己的师兄说,他心里也会难过吧。
我觉得自己的心搅在了一起。
我看不得他受委屈。
但无论何时,无论怎么被污蔑、被泼脏水,卫庄就是卫庄,他总是懒得、也不屑于去解释。
他一向用实力说话。
然后……
然后……渊虹……断了……
剑身的寒光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盖聂的眼睛。
我还记得,那年嬴政兴冲冲地说要铸造一把最好的剑送给盖聂,荆轲死后立马就差人打造渊虹,并亲手交付,那是来自帝王的信任与爱护。
从那以后,他就是提着这把剑守在他的王身边。
我记得,那时我每每去找盖聂,如果能看见他人,一般他只做三件事——看书、练剑、擦剑。
嬴政喜欢叫上我一起观摩盖聂练剑,他看盖聂的眼神是带着欣赏的,连连点头,还不时赞叹——“这剑,确实配他。”
……
但是,
就犹如这再也回不去的君臣关系。
这承载回忆的剑,到底也是回不去了。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盖聂竟然拿着断剑抵在了卫庄的脖颈处。
他自己的手,也被剑身划伤,滴着血。
“你确实变强了,但有一点你始终没有改变,作为剑客,你始终太过在意剑的本身。”
“小庄,你败了。”
我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承影。
剑……本身么……
剑与剑客本就一体。
本身就本身吧。
像盖聂这种境界——飞花石叶,皆可为剑,我可学不来。
对我来说,承影也已经不单单是一把剑了……
它陪我见证了太多太多,从我这辈子无忧无虑长大到我历尽人世苦苦。
但此刻的卫庄一点也不在意随便动一下就能戳破他咽喉的断剑,嗓子里发出闷笑,笑够了才开口,:“很好,你终于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废物,师哥。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之间就注定会有一个倒下。”
此时,剑,已经划伤了卫庄的咽喉一侧,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流进衣襟。
卫庄的血,是我闻到过最甜的。
我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但此刻,我暗暗在掌心凝聚内力,只要盖聂动手,我就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