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咚咚。
“阿落,要晨练了。”盖聂带着像清晨一样少年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就来!”在床上打了个滚儿。
我用胳膊撑着身子,半坐着,很不优雅地打了个哈欠,抹去眼角的泪花。
昨晚看着满天的孔明灯,好像真的能听到山下传来的欢笑声。
一不留神就忘了时间看了很久。
回屋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了,但我还是强撑着,把送卫庄的礼物做好了。
困死了。
我慢慢悠悠穿好衣服走出去的时候,卫庄和盖聂貌似已经练习完一个回合了,正坐在树下休息。
倾国花容。
当我看着花树下的盖聂和卫庄时,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这样四个字。
突然有一点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感觉了呢。
“早啊,阿落。”汗水从额边开始,流过脸颊,淌过下颚,消失在锁骨下方,这样热烈青春的盖聂,好看得像个妖精。
“早啊,小聂。”果真美好的东西使人心情美好!
“呵,再晚些,你就可以直接吃中午饭了。”卫庄眼眸清冷如常,只是因晨练而激起了胜负欲,在寒冰中燃起一团熊熊大火。
和盖聂偶然的惊心动魄不同,卫庄像恶魔,明目张胆地害人,不声不响地勾引,即便知道他来自地狱,还能被他吸引的恶魔。
这俩人,要不就别祸害别的小姑娘了,凑合过得了。
我又看了看日晷,刚过辰时一点,最多九点半好嘛!
夸张的修辞可不是这么用的!
“我这不是给你进步的时间嘛,不然老是赢你,多伤感情。”我学着卫庄的语调,字词间抑扬顿挫(阴阳怪气)。
“哼。”
看着卫庄不爽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清爽的山风,啊,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毕竟我也比他学习时间长儿,虽然在天宗总是摸鱼,但天宗大师教导着、掌门师兄看着,恶耳濡目染,怎么也会些。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卫庄会那么逆天……
悔矣~
我挪了两步,站在卫庄面前,:“给你,生辰礼物。”
卫庄扭过头,微皱着眉头,有些疑惑,最后张了张嘴只吐出两个字,:“不用。”
我大约能想到他在想什么,因为以前的我也有过类似的。
那年我多大?
约摸着十一二岁吧。奶奶把我领回家,那天正好是我生日,奶奶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
我把脸几乎埋在了碗中,泪水顺着脸颊流进碗中,面有些咸,老人家做饭总是这样,但格外好吃。
吃晚饭奶奶送了我一个新书包,我连忙摆手拒绝,我不想让奶奶觉得我是个花钱很多的小孩儿。
但奶奶说,每个小孩子都会收到生日礼物的,那是祝福,她的小孙女也要有。
这样的习惯,结束在了我23岁生日前夕。
……
这些回忆在脑海中回忆完不过几秒,我回过神,把发带往前递了递,:“生辰礼物是很重要的,不能少。”
“这是阿落家乡的习俗吗?”盖聂见我这样坚持,脸上透露着疑惑。
我想了想,歪头道,:“算是吧。”
卫庄最终还是伸手将发带接了过去,我看他好像是想说谢谢,但到底还是没开口。
当然了,就他这脾气,要是真的说了,那才不正常呢!
“走吧,今天检查你的剑法。”卫庄无情地拿起木剑站起。
我叹了口气,微颓着背,从盖聂手里接过木剑。
我准备好的时候,卫庄的红发带好像有些松动,他急忙将其系好,双眸闪过一丝紧张。
我倒是没当回事,看他准备好了,就首先发起进攻。
我剑术不是很好,但从小就学习天宗功法,就现在来说,我的内力比卫庄好上很多。
但卫庄遇强则强,倒不是我放水,他拿起剑的时候真的有一股不死不休的气场,双眸凝聚着杀气,有些骇人。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就像一头杀红眼的凶兽,天地万物在他眼中全然失色,只剩下眼前的敌人,不死不休。
我闪身到卫庄身后,内力化作剑气从木剑划出,卫庄躲闪地极快,但还是被剑气波及。
他往后仰身,剑气几乎贴着他的发丝过去。
没受伤。
但……
他的红发带的一侧被剑气划开,发带随即而落。
卫庄瞳孔微张,随着转身,墨色短发飞扬在脸前,下一秒他便转身过去,在袖口掏出我刚送他的发带戴上,有些手忙脚乱。
但仅仅刚才那几秒,我就已经知道了他为什么整日带着发带。
不是耍帅,是因为……疤痕。
在右侧眉毛上方,很清楚地看见凹陷进去一块,不像是剑气所伤,倒像是……重物磕碰。
我倒不会以为卫庄是因为走路不稳而磕碰到的,一定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他才16岁,这么重的伤……什么时候的事?
卫庄转过身的时候,脸色还有些不自然,但还好背对着盖聂,刚才应该只有我一人看见了。
当然,即便盖聂看见了,凭着鬼谷的冷漠且不管闲事传统,他大约也不会多问。
对于卫庄,我倒不觉得他是个在意外表皮相的人,应该是有别的原因才让他如此在意吧。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段伤,自己不敢揭,别人不能揭。
“看来我的礼物很合适,很好看哦!”我假装没看到刚才的疤痕,打趣道。
卫庄少有地没怼我,只看多看了几秒,转身走到树下开始闭眸打坐。
休息了一会儿,盖聂和卫庄又开始下一轮练习了。
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甚至百万里挑一的奇才,但还是需要这样刻苦的练习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公平之处吧。
除了一些基本功,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在练习天宗心法,此外就是看着卫庄和盖聂……对攻……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后来很长时间,我都不曾看到他们两个联手,甚至不曾出现在一个场合。
*
晚上温习完今日的功课,打算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左耳的耳钉不见了。
那是之前在天宗时,偷偷溜下山定做的,和奶奶送我的成年礼礼物一样。
我找了一遭没找到,打算出去看看。
刚走出院门没走两步,就看到经常练剑的树下坐着一个人。
一腿微蜷,一腿平放在地上,头微微仰着靠在树上,月光从枝叶间倾洒下来,印了一身斑驳
“卫庄!?”我走近一看,着实有些惊讶。
“很奇怪?”他好像不怎么纳闷我晚上出来。
月朗星明,我走进看到了他眼中的揶揄。
我咂咂舌,开始说正事,:“……你看到我……”
还没说完,卫庄的左手就伸了过来,手心朝上,缓缓伸展。
“谢啦!”我拿过耳钉,摩挲着戴上。
“怎么就只有一个?”
我没听错吧?卫庄竟然和我闲聊?
但我看他心情不太好,像他这个年纪,上辈子都是我弟弟辈儿的,我也不是非要和他犟嘴。
顺势坐在他旁边。
“还有一个,要送给我最重要的人。”是奶奶说的,她那时候生病了,身体不好,说死等我找到值得托付的人,把另一个送给他,算是她的祝福。我嘴上答应着,但心里却觉得不会有那样一个人。
“丈夫?”
“不可以是朋友吗?”
卫庄没回答。
“你要么?”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摊开手,忽然问他。
“嗯?”他不解地看着我。
“别误会!”我提高音量,:“我在天宗辈分高,上山的小孩子都很……呃……敬重我,所以没人和我当朋友。回去之后,我大概率会在山上修行到死。”
“……这些日子和你相处,咱俩……应该算是朋友吧?”我说的随意,但心里忐忑。
因为我还没交过朋友。
他不语,我有些失望地突出一口浊气。
就在我要收回去的时候,他忽然拿走了。
我笑出声,他斜着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看你可怜罢了。
但我知道——卫庄不是这样的人。
答应了便是答应了。
……
但我俩不适合这样矫情的氛围。
“你今天心情不好。”我开门见山地说了个肯定句,转移话题。
“没什么可开心的。”
“我送你礼物,难道不开心?”我故意语气轻松地问。
他又不说话了。
不过我这段时间算是摸清楚了,只要涉及夸我的内容,卫庄总是选择沉默。
当然了,我也是如此……
每个人都有和人相处的模式吧。
这是我和卫庄的。
“你觉得生命为什么美好?”我看他一脸心事,想着开导一下。
“我不觉得生命美好。”
“……”
这天儿聊得,死死的!
看我不说话了,不知卫庄哪根筋不对,竟然反问我,:“你呢?认为生命美好?”似乎带着熟悉的不屑。
他就是这样,不管说什么都好像高高在上似的。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高傲。
我拿着一根木枝在地上画圈,:“嗯,我觉得它的美好在于不可重来。”
“为什么?”
“因为再苦,也只有一次。”
卫庄沉默了一会,:“那甜也只有一次。”
我没有再回答,或者说,我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甜也只有一次呢……
我转脸看着卫庄,惨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硬朗的面容更加立体,睫毛忽闪,冷峻又神秘,我想着在天宗平静安稳的生活,想着在鬼谷没心没肺的日子。
或许,我可以换个角度想想。
或许我也可以是那个剩半杯水依然乐观的人……
“当然,前提的有甜的部分才行。”卫庄突然说了一句。
我看着他满目的复杂,忽然说,:“我做过一个梦。”
卫庄被我突然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懵,转身看了我一眼。
或许悲伤很容易传染,又或许我觉得在卫庄身上看到了与我相似的感觉,我继续道,:“梦里我是个听力残缺的女孩儿,从小就是,天生的。”
“父母一直吵架,一直吵架,还经常摔东西,有时候还会惊动邻居。我6岁那年,他们做了我有记忆以来,唯一统一的决定——把我丢了。”
“我在一所满是孤儿的院子待到了十一二岁,那个地方并不好,老师很少,孩子太多,经常管不过来。所以很多孩子在被孤立、被排斥,但老师都不能发现。”
“我就是被排斥的那一个。”
……
我看着满天星辰,声音很低很平静,像一潭再也掀不起风浪的死水,还有些疲惫,慢慢不再说话。
“后来呢?”卫庄并没有说只是个梦而已,他好像很认真地在倾听。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语气恢复轻松,:“后来啊,奶奶领养了我,给我过生日,送我礼物,帮我治疗耳朵,供我上学,慢慢开导我,我特别开心!”
后面的事我没有再说,因为后来奶奶去世了,我在24岁,在我刚刚自力更生后不久,在我以为我人生最好的年华,我突然得了癌症。
你看,很多时候并没有所谓的否极泰来。
有的,只是没有尽头的绝望。
上天将它们赤裸luo地摆在你眼前,但你却无可奈何。
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只能接受。
经常在医院的病友口中听到——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吧。或许下辈子会好一点吧。
所以后面的事,不必再说了,很多事停在最好的那一刻就是最好的了。
我站起身朝卫庄伸出手,:“我不知道你在忧心什么,虽然咱俩平时不怎么对付,但我真的很喜欢在云梦山的生活,也希望你能忘掉那些烦人的往事,活在当下。”
我知道人是感性的,冷漠如卫庄也并不是全然理智。
但是祝福和期盼不就是这样嘛。我们说着绝对的祝愿,希望一直活在当下,但回忆过去还是避无可避。
但最终,我们依旧在绝对地祝福。
卫庄仰头看着我,双眸深沉地不像话。
我向他伸出手。
他抓着我的手站起来,松开,和我一起向院子走去。
在我推开院门的那一刻,卫庄说了一句话,:“那不是梦,对么?”
明明知道我从婴儿起就在天宗了,我不会认为卫庄忘记了这一点。
但他还是问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门的手顿了顿,看向黑暗中的卫庄,他身上被繁星洒了碎光,一身少年忧愁。
但比起初见时,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我说,:“晚安,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