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榕城没有下雪。
九中一班已经开始第二轮复习了,比平行班快了不止一点点。
妈妈很少在林欢喜面前提起家里的情况还有奶奶的病情,反而总是炖排骨汤或者鱼汤给她,说是高三了学习压力大要多补补,连同着程晏,有时候也会被妈妈邀请一起用饭,但大多时候他都是拒绝的,除非盛情难却。
林欢喜潜意识里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但时间紧到她没太多时间去思考。
如果生活就这样平静无波,一直到来年六月高考结束就好了。
晚自习上到一半,老班步履匆匆的赶到了后门口,手里还高高举着她的手机。
正在上课的语文老师和学生都愣了下,然后,老班目光锁定在第三排的女孩身上。
“林欢喜,你妈妈的电话!”
林欢喜的意识里,生死是轮回。
班里经常会组织用两节课的时间看电影。
记得有一次,放的是全球排名前十的催泪电影,全班女生都哭了,只有她是因为有些困打哈欠而湿了眼睛。
叶荣和赵莹她们会阴阳怪气的说:“林欢喜就是个怪胎,别人都在哭就她心里还在笑。”
林欢喜是不屑搭理她们的。
但当生死距离自己只有毫厘之间时,林欢喜真的懵了,脑袋空白了至少有十秒,然后她飞快地往教室外冲,椅子歪歪斜斜的倒在了地上。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的寒雨打在她的帽檐上,肩膀上还有她不停往外晃动的手背。
她忘了拿钱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市医院打的去也要十块钱多,她想试试,问师傅能不能先搭她一程,到了医院再给钱。
“林欢喜!林欢喜!”
她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影打着纯黑色的伞往她的方向大步走过来。
走的近了些,她看到雾雨蒙蒙里的那张脸。
“你怎么来了?”
伞遮到了她的头顶,挡住了要落下的冷雨,程晏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眉眼也有些急迫。
他说:“林欢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欢喜一听眼眶瞬间温热了,她抬起手抹了把眼睛,声音哽咽:“程晏,你故意的吧!”
她不想哭着去见奶奶,妈妈在电话里说了,老人家走前想看她笑,现在倒好,她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只有眼泪越来越凶。
程晏静静看着她,不再吭声了。
第一天晚上,她没回来。
第二天,林欢喜回来了,脸色苍白了很多,眼眶一直红着,她妈妈跟在后面神色也有些悲伤。
程晏一看就知道了大半,老实的待在房间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后他就听到了外头的争吵。
“明明可以治,你为什么不让!医生说明明只要……只要我们坚持,还是有希望的!”
林欢喜气的嘴唇颤抖,她指着门外:“是那个男人不让你治吗?是不是没有这件事,你还要一直瞒着我,瞒着爸爸?”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林欢喜呵的笑了:“为了我好?我可以自己挣钱,我可以带家教,我可以半工半读,为什么不给奶奶补医疗费,为什么不让奶奶继续治疗?”
她顿了顿,带着哭腔吼道:“你们凭什么说是为了我好?!”
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林欢喜的语调变了色,几乎是歇斯底里:“你滚!你不准进我家!你滚!”
“欢喜,别这样——欢喜!”拉拉扯扯的碰撞声。
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砰的声门重重关上。
死一般的沉寂。
他敛眉,这才站起来收拾自己下午上课要用的东西,瞄了眼手表,淡然的走出了房间。
林欢喜的妈妈面色颓然的坐在沙发上,她纤长的手指抓着凌乱的长发,似乎是要把头发扯下来。
听到脚步声,她猛地抬起头,眼里的失望之色浮了上来,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程晏能理解,于是他礼貌地朝阿姨点点头,往门外走,看到了楼道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修长男人,那男人听到动静侧头看了过来。
程晏端详他的面容,顿时明白了,于是眼底也浮现了一丝的不屑。
那男人有些意外,刚想开口说话,程晏已经转移了视线从他身旁走过了。
男人哑然,正要抬脚跨上上一级台阶,刚走过的男孩竟然又折返。
男孩个子比自己还稍微高一些,虽然是普通的黑色羽绒服,里头是蓝白校服,但清俊又冷静的面容比同年龄的男生要成熟很多,此时站在他身前气势毫不弱一分。
“林欢喜说了,你不配走进去。”
男人停住了脚步,迟疑间,男孩已经腾腾下楼了。
艾伦和方正宇都很关心林欢喜的情况,看他来了,又问道:“程晏你知不知道欢喜家里的情况啊,她都两天没来学校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程晏刚张嘴,忽然想起林欢喜曾与他约法三章,摇了摇头,放下书包坐了下来。
艾伦略有些沮丧的转回了头,程晏侧目看身旁的座位,渐渐垂下眼帘。
明天是元旦节,高三生有一天的假期,晚自习因为全校停电也就不上了。
程晏心不在焉的和方正宇并肩往校外走。
“今天不打篮球吗?”方正宇手里还拎着装篮球的网。
“不了。”他说,“我回去复习,就先走了。”
说完就抛弃了他加快脚步先走了。
方正宇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能让程晏心疼的,也就林欢喜一个人了吧。”
程晏回去的时候,阿姨正捧着碗饭菜站在林欢喜的房门前。
“欢喜,你出来吃点吧,都一天没吃饭了,这件事妈妈以后再跟你解释,你不能饿着自己啊。”
他走上前:“阿姨。”
“啊,小晏啊,怎么回来了。”
“晚上学校停电,就不上晚自习了。”他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阿姨,你先走吧。你在这儿,林欢喜只会更难受。”
“可是——她一下午了都没出来过,我实在放心不下。”
家里的老人刚病逝,她有一堆事要去打理,原本打算藏到明年的事没想到现在被女儿知道了。
“阿姨,这边我照顾吧,你先去忙吧。”程晏说话的语气淡淡的,眼神却很坚定。
“这件事,其实都是我没考虑周全——”她叹了口气,“行,那——我先去忙了,饭菜都在桌子上,等她出来了记得让她吃。”
程晏嗯了声,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把书包和一些东西放好,再出来阿姨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敞开的大门也合上了。
他看着紧闭的红木门,若有所思。
到了晚上十点钟,林欢喜是真的饿了,眼睛都快肿的睁不开,她听到程晏和妈妈的对话了,妈妈不在家里了,她可以出来洗把脸再找点东西吃。
然后她打开了门,吓了一跳。
程晏竟然把床用小桌子搬到了她的房门前,还把小凳子搬了过去,听到了开门声,他从试卷里抬起头,眼眸清亮的望着她。
两人对视,林欢喜有些尴尬,越过他往卫生间走去。
在卫生间洗脸时,她闻到了香味。
程晏把凉了的饭菜又热了一遍,林欢喜讪讪的走了过去,拉开木椅坐了下来。
眼前是一碗白米饭,一碟土豆炒肉,一碟小青菜。
林欢喜想,她是不是洗的太久了,怎么一个洗脸的功夫,他就把两道菜和饭都热好了。
“吃吧。”程晏坐在她的正对面。
林欢喜好像忘了怎么吃饭,笨拙的拿起了筷子,动作僵硬的夹起了白米饭,然后埋头塞进嘴巴里,嚼都没嚼一口,就囫囵吞了下去。
在吃了第三口的时候也,她又哭了。
她想到病床上奶奶粗糙的手握住她的手,最后一次叮咛她要好好生活,然后——走出病房后,她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抱着哭倒在地的妈妈。
程晏始终一言不发,到最后林欢喜哭的快踹不上气,他才递了湿毛巾给她。
晚上十一点半,阳台的窗户开了条缝,林欢喜坐在阳台的垫子上,她把沙发上的靠垫拿了过来,程晏坐在她旁边。
蓉城的夜晚没有星光,只有高楼大厦,灯火千重,她想念童年,生活在小村庄里,夏天有蝉鸣蜻蜓,冬天有冻住的河面。
她想念她的爸爸,爸爸肯定早就知道了,他们瞒着她签了离婚协议,家,已经不是家了。
“那个男人要我和妈妈搬到他的房子里住。”林欢喜的声音有些喑哑,她咳嗽了几下,“妈妈同意了,可我不要。”
“我打算守住这个房子,爸爸的书房给你了,但房子我要留着。”
她的神情很平静:“妈妈不让我去请假,不让我去参加奶奶的白事,她要我回学校,她说高三了不能再请假了。”
“家里条件不好,家里穷,可是钱有命重要吗?医生说,还有一次机会,要做个手术,风险有些大,要花不少钱,奶奶就不做了,妈妈不让她做,妈妈说,我要上大学,我要生活费,家里要补贴。”
“那个男人是从什么时候成了我继父呢,妈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妈妈是不是不爱爸爸了,可是爸爸真的很爱妈妈啊。”
上次春节她去探监时,爸爸还和她咬耳朵,让她去给妈妈买束玫瑰花。
过几天就是爸爸妈妈结婚二十周年,他们当初约定了,每过二十年就像当初的表白,爸爸再送一束玫瑰给妈妈。
怪不得,妈妈收到红玫瑰时神色那么复杂,又喜又悲。
程晏忍不住打断她:“欢喜,钱比生命低廉,但生活比生命更重要。你冷静下来就会理解了。”
林欢喜摇了摇头:“我不想理解,一点都不想。”
她忽然侧身抱住程晏。
程晏吓得背贴上了落地玻璃窗,他舌头打结:“怎——怎么了?”
林欢喜埋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对不起。”可她没有松手,闷闷的又说:“谢谢。”
“那就借你一次吧。”他语气里带了些笑意,紧绷的上半身渐渐放松了下来,“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