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须长面白的男子不紧不慢踱进院子,看似随意地扫了一圈围在院子的下人,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他目光所及之处,竟都静下来了,一个个垂首站立,不敢出半点大气。
“老爷子……”马氏笑迎上去,那男子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微微摆手,马氏立刻站到一边儿去了。
“任善才。”那人只单单叫了慕府的外管事任善才。
话音才刚落,任善才立刻上前行礼道:“是,族长。”也不知他何时到这内院来了。
那慕氏族长弹弹指甲,嘴里却厉声道:“我侄儿既然都病重到无法管事,你身为总管事就应该好好替他分忧。”
“是。”任善才低头哈着腰,声音毕恭毕敬。
“比如,有甚么闲杂人等打扰我侄儿养病的,就应该先请出府去。”
“是。”任善才走到缅栀子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南宫娘子,我家公子正在养病,恐怕不太方便待客。”
缅栀子看向慕氏族长,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人家是族长,还下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她除了照做还能怎么样?带着满腹担心,她离开了松涛居。不久,身后传来杖责的声音,一下一下,只有行刑声,而无惨叫声。
丹华……缅栀子痛苦地闭上双眼。这个慕府里面最关心慕止晦的人,此刻却被一群真正的外人折磨。
“我最不愿看到的,是展颜落入那些不成材的族叔伯手中。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纨绔子弟,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等慕家绝户,好占去慕家家财呢。”前些日子容裁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展颜天真无邪的笑脸立刻浮上心头
展颜还那么小,倘若真的给马氏带了,她以后会怎么样?缅栀子不由握紧拳头,倏然转身回松涛居。才到门口,就听见马氏那个大嗓门在叫:“你们都看好了!这个慕府马上就要绝户了,我们家老爷子身为族长,所以以后这里都是我们家的。有谁敢不听我这个主子的,我第一个不饶他!都来看看这小贱人丹华是什么下场!”
“慕府还没绝户,你这是安的什么心!”缅栀子瞬间一股热血上涌,冲进门口脱口而出。
马氏见她走而复返,显然十分意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竟哑口无言。那族长正跨了一只脚要进去屋里,此刻见缅栀子还没走,皱着眉看着跟在缅栀子后面的任善才。
任善才擦擦脸上的冷汗道:“小的立刻把这事办好。”他朝院子里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挥挥手,那群人立刻涌上来,作势就要把缅栀子拿了。
缅栀子此刻竟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对着她们厉声喝道:“我是你们家公子亲自请来的,你们谁敢动我!”众人被她气势震慑到了,竟无一人敢上前。
慕氏族长半眯着眼睛盯着她,已是怒极,叫道:“还磨蹭什么,把这外人赶出去!”
“前些日子有人替慕公子向我提亲,我应了,所以我不是外人!”缅栀子甩开那些畏畏缩缩的仆妇,一个箭步冲到阶下。虽是站于下首,却丝毫也不畏惧地直视慕氏族长。
顿时整个松涛居陷入诡异的沉默,在场的所有人有怀疑的、有意外的、有赞许的……眼光齐刷刷都落在缅栀子身上。
突然马氏一声尖笑,她半捂着嘴道:“这位南宫娘子真是不怕自毁清誉,哪有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巴巴贴上来说要跟我们侄儿有婚姻之约的?谁能证明?莫不是想我们慕氏的家财想疯了?”
“我……”缅栀子一时语塞。确实,那不过是容裁跟她在茶室说的话,当时并无第三者在场,她又如何能证明确有提亲之事?
慕氏族长赞许看了看马氏,笑道:“娘子所言极是。就算真有提亲之事,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如何能当真?南宫娘子,姑念你是个女子,我就不再与你计较。来人,请南宫娘子出慕府!”
“你们放开我……”
那群仆妇七手八脚抓住缅栀子并宝贞,拖着她们就往外走。
此时传来冷冷的一个声音:“虽无父母之命,但我这舅舅亲自替外甥提亲倒也是可以的!”众人看向声音的方向,原来是容裁大步走进松涛居。他风尘仆仆,面容憔悴,身后跟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慕氏族长此前的威严似乎在容裁出现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有一种强大而无形的压力把他逼开似的。
容裁走到他面前,拱拱手道:“我前几日确实替止晦提亲了。他的事一直由我做主的,不是么?”
“这……”慕氏族长畏缩了一下,强打气势道,“我毕竟是慕氏族长,止晦是我的族侄子,他成亲这么大的事……”
容裁不想跟他纠缠,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已经决定了,你有什么异议?没事的话……”他扫了一眼马氏和慕氏族长带来的那些慕氏族人,“你们可以回去了。”
慕氏族长朝马氏使了个眼色,马氏腆着笑脸上前道:“我们来探病,也是关心侄儿不是么……”
没等她继续啰嗦下去,容裁直接对身后的老者和颜说道:“袁大夫请吧,病人就在里面。”完全无视马氏。
马氏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好看向自己的丈夫慕氏族长。慕氏族长却黑着一张脸对她喝道:“还不走!”说罢,拂袖而去。马氏也顾不得颜面了,赶紧跟了上去。
宝贞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暗想这些慕氏族人还真不是东西。韦妈妈让松涛居围观的众人都散了,着人把丹华解下。缅栀子凑到她耳边,低声吩咐几句。韦妈妈连连称是,自去安排了。宝贞好奇问道:“娘子,你叫韦妈妈干什么去了?”
缅栀子道:“展颜还在梅萼院呢,我怕又被马氏给带走,那便麻烦了。”
宝贞道:“那倒是,娘子还真是想得周到。只是……”宝贞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娘子刚才说应承什么提亲的事儿,可当真?”
缅栀子叹口气道:“我向来是个重承诺的人。我的一生,大概便是应该如此罢。”她抬头望望南边,忽然变得有点恍惚。宝贞也没来由伤感起来。
缅栀子回过神,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不免担心起慕止晦的病情,赶紧进主屋探听情况,却正巧遇到容裁从里屋走出来。容裁请她在一边坐下,也不等她开口,直接便道:“大夫正在里面诊治,南宫娘子不必太担心。”
缅栀子点点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二人就如此静静对坐着,宝贞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也没有说话。
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那袁大夫从里间走出来,容裁忙迎上去,急切问道:“大夫,如何?”
袁大夫摇摇头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了。”
容裁一听,脸色瞬间白了。他跌坐在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他抬头环视一下周围,袁大夫和宝贞都已经不在了,只有缅栀子在旁静静看着他。
“我比止晦大不了多少,从小我们就很要好……”容裁看着缅栀子,突然有种跟眼前这个女子倾诉的欲望,“我们与其说是舅甥,还不如说是朋友来得合适。后来他父母去了,在族里立了文书,把他托付给我,我一日都不敢倦怠,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他,到处帮他找大夫。就连芳节也时常说我比她父亲更像父亲。我总是对他的病抱有一线希望,总觉得能治好的——虽然我知道在那人……就是展颜的亲娘没了之后,他完全放弃了生的想法。我还是想尽办法要治好他,满足他的一切愿望。可是,这个日子竟然来得这么快!”容裁完全失去了平日里近乎淡漠的冷静,此刻,他是一个伤心至极的普通人。
“在慕公子的一生中,能够遇到可与之相守的人,还有这么爱他的舅舅,我想,他已经很幸福了。”缅栀子柔声安慰容裁道。
“他真的幸福了吗?”此刻的容裁显得那么脆弱。
缅栀子用力点点头。容裁转头看向里屋,眼里泛着泪光。他又转头看看缅栀子,眼里恢复了平静,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慕府还有很多事情待我处理。而南宫娘子你……还是搬出去吧,之前什么成亲的事情,就当没说过。我之前确实太自私了,怎么能够让你一嫁人就守寡。”
缅栀子摇头说道:“我既然说出我应承的话语,就不会反悔。我会嫁给慕公子的。”
“当真不后悔?”
“在今天之前,我也许会后悔。但是,在我看到慕公子那些族人的嘴脸之后,我不后悔。我的良心让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展颜落到他们的手里。”
容裁站起来,深揖到底,口里称谢道:“南宫娘子对慕家的大恩大德,容裁必定相报。”
缅栀子慌忙闪到一边不敢受礼,她道:“容阿郎如此多礼可要折煞我了。”
容裁道:“这是南宫娘子应该受的。至于成亲之事,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方才大夫说止晦……也就这一两天了,所以我希望明天就能举行婚礼。”容裁说得有点为难,毕竟缅栀子能答应成亲已是不易,现在又如此着急要办婚礼,自然是十分说不过去。
孰料缅栀子竟也同意了,她沉吟道:“这我倒不介意,毕竟慕公子等不得。只是我怕如此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这一切我都可安排,南宫娘子不必烦扰。”
他想要的结果都达到了,容裁自己却不知为何惆怅起来。大概是因为快要失去慕止晦这个外甥了罢,他看向里屋,心中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