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早晨，特有一种味道。清凉的风伴着大地的气息，让人闻着神清气爽的。张家的鸡报了晨，李家的狗也跟着吠，偶尔还夹杂着山间的鸟鸣，好不热闹。这又不似在城市里，被汽车的呼啸扰了清梦，只能辗转烦躁。
依凡在床上舒了舒筋骨，真好，也就早上七点左右，完全没有赖床的冲动，山里的空气就是好。
不过动作幅度大了点，碰到了身边还在熟睡的人。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安静的睡容，那么清晰的呈现在眼前。这还是她第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睡梦中的他呢。前几次，总是他先醒来，弄得她都不好意思看他。现在这么看着，不得不承认，真帅。
自从那晚他要求“同居”以后，他们俩就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他总有各种理由不去买被子，并且拖着她做这做那，直到商场关门，没有机会买被子。她知道，他要是真的有心买，别说被子，买张床，甚至买套能直接入住的房子都不成问题。可是说不清为什么，她不想揭穿——即使常常因为早上醒来的暧昧姿势而尴尬。
甚至到了后来，她也不想买被子了。出发前一天，“因为处理公务留在上海”的李铮“突然”回到富兰，她还一阵担心，怕他直接买了被子送到家里去。
好在第二天他们就来了格瓦。现在，作为夫妻，他们又要睡在一张床上了。而且，名正言顺。她不愿意去想，心里的那点窃喜是因为什么。她决定暂时做一只鸵鸟，把那些会把她撕裂的矛盾统统丢在外面，至于脑袋么，就暂时安放在宇翔怀里吧。
轻轻穿好衣服，帮宇翔掖好被子，走出房门。赵校长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剥着毛豆子。只是手在动，目光却盯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依凡看着眼前的老人，岁月的侵蚀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常年的劳作更加重了他的苍老，松弛的皮肤，皱纹、老年斑，略有些佝偻的背，无不标注着这是一位山里的老人。可是细看，却能发现他饱经沧桑的眼神里，隐藏着坚毅和伤痛。
坚毅，她能理解。如果不够坚毅，怎能坚持三十年如一日，一个人维持着格瓦小学。可是伤痛呢？那不是简单的失去亲人的伤痛，仿佛是经历过极大的变故，以至对生活只剩下无奈和绝望。依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山里的人，应该是纯朴的，尤其是这样一位无私的校长。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依凡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还有，为什么看他的眼神，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察觉到依凡的走近，老人回过头。很慈祥的笑容，目光里已没有昨晚的复杂。
“姑娘，起来啦。”
“嗯，山里的空气很好。”
“是呢，呵呵。昨天晚上睡得还习惯吗？”
“挺好的。被子暖暖的，有阳光的味道。”
“山里人家，条件比不上城里，将就了。”
随意的交谈，老人的声音很平静，完全没有因为常年住在山村而显得卑微或目光短浅。依凡有一种，遇到“智慧老人”的感慨。
“赵校长，我很好奇，能冒昧问一下，当年为什么要回来吗？”
剥豆子的手没有停，老人平和地笑笑，“山里干净，与世无争，待久了，更习惯这里。”
“那三十年的坚持，就从来没有，哪怕只有一刻，想过要放弃吗？”
老人抬头看了依凡一眼，继续专心地剥豆子，“姑娘，你不明白那种渴望。想念书，想了解更多的信息，想不断充实自己的渴望。可是因为各种原因，只能看着而不能得，那样的无奈。我肚子里的东西，其实也不多，我死了，也就没了。为什么不尽我所能，把这些东西留给想要的人呢？而且，当你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你就会明白，这根本无法拒绝。何况，在大家分享这些知识的时候，我们，都是快乐的。”
依然是平和的声音，没有波澜，没有骄傲。
依凡觉得，跟老人的交流，让自己也变得平静许多，仿佛这段时间以来的纷纷扰扰，都被这淡然的气场荡涤。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如果能保持这样的心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宇翔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晨光中的这一抹微笑，恬淡，安详，一时间不禁醉了神。直到老人向他打招呼，他才尴尬地移开视线。
吃过早饭，考察队成员在村支部开了碰头会，村长给大家介绍了格瓦目前的发展状况。部分企业根据自身发展方向，提出了不同的考察需求，比如药业公司要了解当地的中药材，食品公司则要考察可能为公司提供原材料的农产品等等。剩下一部分人，没有明确目标的，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自由安排。
依凡跟着赵校长去了格瓦小学。宇翔自然不会离开依凡。再加上同行的另外两个女生，四个人开始了为期一周的“助教”生活。
真正去了格瓦小学，依凡才明白赵校长说的那种渴望。因为家里远，孩子们一般都住校，睡大通铺。实际上，每个人也就只有一人宽的位置，翻个身就会压到另一个人身上。每周回家一次，远的要走十几里山路，还要背着一个礼拜的米，和倭瓜——这就是孩子们主要的伙食。
第一天，村长知道他们四个要在学校吃饭，送来了一只鸡。一碗鸡肉，汤占了大多数，三十多个孩子，每人很自觉地盛一小勺，最多只要一块肉，谁也不会多吃。后来肉不多了，后面的孩子只盛了汤，都没拿肉，也没人盯着鸡汤看，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问他们怎么都不吃，他们理所当然地回答，“你们是客人，当然给你们吃。”依凡不禁感叹，赵校长真的把孩子们教的很好。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们仍然非常认真并快乐地学习着。一到六年级的学生全挤在一间教室里，赵校长把他们分成两小队，一到三年级学一个系统的课，四到六年级的学习更高难度的系统。一小队上课的时候，另一边的或者自习，或者由小队长带领，在学校不远的空地上活动。赵校长还自己动手搭了两个简易球门，把废报纸用宽胶带粘着，做成足球给大家玩。
上课的时候，整个教室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盯着黑板前的赵校长，好像生怕漏听了一个字。依凡注意到，高年级小队上课的时候，部分低年级的学生也在听着，虽然有些不是很明白，也听的很认真。这些一般是马上要升高年级的学生，他们说先听着，以后跟上的快一些。
这跟城里孩子逃学、厌学的状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赵校长看的很明白：“很多东西，虽然很珍贵，但是太容易得到，往往不会珍惜。城里的孩子还不明白自己有多么宝贵的资源。而且，城市里压力太大。很多孩子其实是喜欢学习的，比如模仿一些人，一些事，这就是学习的过程。可是现有的教育方式太机械，各种考试的标准反而扭曲了学习的初衷，也扭曲了孩子们对学习的态度。
山里的孩子，没那么大压力，我和他们一起，快乐地学习，学习课本上的知识，也学习生活中的常识。走出大山，我的孩子们可能在成绩上不如其他人，但是生活的能力，以及对人生的态度，我想不会输。”
这是赵校长带着大家挖坑烤地瓜的时候说的话。不远处围着宇翔乐淘淘地烤地瓜的孩子们，虽然抹花了脸，却丝毫不减那笑容的灿烂。不管男孩女孩，都玩得不亦乐乎。再看看他们城里来的大人，除了宇翔在他们的指导下烤出了几个地瓜，其他三个只能在边上等着吃。某些事情上，城里人真的没有优势。
再看看宇翔。跟孩子们相处了不到两天，来时的冰块脸就化了不少。孩子们也不怕他，也不管，或者说不知道他身上的衣服究竟值多少钱，直接就拉了这个帅气的叔叔加入他们的各种活动。他开始还顾着依凡，不敢玩太过，后来真的跟孩子们玩开了，竟跟个大孩子似的。你看，他教他们足球的技巧，教他们怎么攻，怎么防，那些花式动作唬的孩子们一愣一愣的，瞬间就被他收买的干干净净。
于是……
场景一：唐豆豆捧着一大束野花，很庄重地站在查老师面前。干什么？当然是送花了。他可是冯叔叔的献花大使！山里的花长的小，要集那么一大束可不容易了，还不能被查老师发现。
冯叔叔就是聪明，他先安排了几个女生围着查老师唱歌，转移她的注意。然后就带着他们一干小兵到后山采野花。
这还不能乱采，冯叔叔说花的颜色、单一的花型、成束的花型，都是有讲究的。就说他们平时摘的花怎么就没那么好看。
花弄好了，还要选鲜花使者。冯叔叔让他们一个个假装拿着花走到他面前，他挑出最好的，就是他唐豆豆，很郑重地把花交给他。冯叔叔说，这花可是他对查老师的爱，千万不能掉了。
花献给查老师，她很高兴，他也很高兴。可是，冯叔叔教他的话怎么说来着，哎呀这个死脑筋，怎么关键时候不顶用呢！
微微弯腰，“献给你，我美丽的公主陛下。”咦，好像不是这样。
“献给我，你美丽的陛下公主。”好像更不对。
“这是你对他的爱？”到底是谁对谁啊？
宇翔急得直接从墙后面跳出来，“这是我对你的爱！”
唐豆豆拼命点头。可是不对啊，冯叔叔自己会说，干嘛要他来说？
场景二：王二丫和余香荷乐呵呵地奔到查老师旁边，手牵着手，侧弯腰，另一只手绕过身体，在头顶上再接着。这是冯叔叔今天新教给他们的动作，她们俩学的最快，冯叔叔就同意由她们表演给查老师看。冯叔叔说这也是表达了他对查老师的爱。哇，冯叔叔好厉害，会那么多表达爱的方式。大家都学的很认真。以后要表演给赵校长看。
冯叔叔泪奔，此爱非彼爱也……
可是查老师好像没有看明白，她的表情很疑惑。
“冯叔叔说，这个是……是什么心？”
“爱心啦，笨二丫！”
“对对，就是爱心，我哪里笨了啦，荷荷你欺负我！”
“不要叫我荷荷！要叫我香香！”
“好啦好啦，我叫你香香，那你以后不能说我笨哦。”
“好吧，你不笨了。”
依凡：“……孩子啊，你们一直这么弯着腰，不累吗？”
“累啊，那，查老师，你接收到爱的讯息了吗？”
“接收……到了。”
二丫高兴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远处传来一片欢呼声传来。
孩子们的天真，融化着宇翔，也温暖着依凡。看着他们学习时的认真，游戏时的烂漫，手就不自觉地附上小腹。这里，也有一个小生命呢，等他长大，是不是也如他们一般积极向上？
似乎是第一次，她开始正视肚子里的孩子。虽然他不是被期盼的，虽然她以前不是那么喜欢孩子，可是这短短的几天，她仿佛对未来有他的日子，产生了一些期待。她会想，如果是男孩，希望他学会勇敢坚强，如果是女孩，希望她有宽阔的胸怀。但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要学会乐观地面对生活，即使环境不够好，也能微笑着，努力地生活。就像这里的孩子们。
而看着宇翔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依凡又觉得，像是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童年是灰色的。这算不算，是对他的补偿？他应该很喜欢孩子吧，那她的孩子呢？他会不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他？
他陪她来格瓦，又弄这些小花样逗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心里是有她的？是不是有一天，她也能看到，他和她的孩子，那么自由快乐地相处？这一刻，她忽然不想再纠结，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至少当下，她觉得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