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朕看虎儿这些年在边际多有杀戾之气,还是要修结功果才好,来,看看这是高僧寂明所录金刚经。”皇上的声音从那处传来,幽幽明明,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
叶虎低声应了一句,躬身向前,接过皇上手中的金染卷宗,皇上瞄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为:“太后最喜欢礼佛,只是前些天却使人来与朕言说近年岁重,眼眸越发不如过往,有些看不清这佛录上的字据了,朕本想要亲自为母后重录,可是国事劳重,唉,想有尽孝也是天不于时。”
“皇上若是不弃,虎儿愿为皇祖母重录,以尽孝道。”叶虎低低的应了一句。
皇上莞尔一笑,居然连最起码的客套也不曾言说,便是允了,只留着叶虎一人在这书院侧厢抄录,连个磨墨的小太监也不曾留下,便竟自去了。抄写佛经,对于这们在塞上放马高歌过的武将来说,这样的事,可算是最大的污辱,可是叶虎没在意,他真的安安静静的按着皇上说的,在这抄写金刚经。
其实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抄录佛经。第一次是干什么?叶虎提着笔,记录着那上面的梵文,可是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那次与华雨儿一起在佛寺里的相遇的事情。那次他随夫人进白马寺祈福,一去,便听说了华雨儿在那里为亡母守斋。叶虎还记得那次,他听了这话,本来一点精神也无,便立时有了兴致,他居然也不顾这里是佛门之地,偷偷就溜进了华雨儿所在的偏院,以他的功夫,要进去又有何难?
何况华雨儿身侧多只是些小丫头们,加上因为有了女眷,所以其他的僧侣也不敢多来打扰,这偏院就更是寂静。他走进偏厢,只听到小米正朗声念道:“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春衣,素丝染就以堪悲。晨昏汗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歌声飞落画梁尘,舞罢香风卷绣茵。敛袂而归,相将好去。”
华雨儿正倚着窗,想来也是因为在这里守斋,她不曾着什么华妆,只是一身素服,头上一只碧玉钗绾住了发丝,可是却有几缕长发已经凌落下来,正让风吹的微微扬动,她正倚窗回望着小米,那光正在她的身后,将她的侧影剪成了一副仕女图,她不是绝色的美女,在叶虎眼中,她从来不是绝色的美女,便是叶虎的娘亲,年少时也比华雨儿要多几分颜色。更不论,他少时长在宫闱之中,那里多是青春美丽的宫女,可是这些女子那里及她的风华?
华雨儿虽然是女子,可是在那一刻,她却有一种魏汉名士传言中的那份潇洒清丽。她正回望着小米,那侧影中肩削骨瘦,看的让人怜爱。小米正打开个着一个卷轴,想来是华雨儿的作品,叶虎只是远远看着,那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华雨儿的字,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可是想来必竟家学有在,自小素临名家,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而这一幅字,却写得柔弱软沓,数处笔力不继,叶虎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纠结无奈,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只觉心底汹涌如潮,猛然却幡然醒悟,他一直在纠结的时候,她又何曾心里好受过?
两人初识,便互有提防,他虽为她藏尸杀人,可是又何曾不防她?必竟她虚名不佳,可是她又如何?其实自己的名声又何曾是良佳,叶候爷的几个公子,除了老四,那个不是风流韵名京都扬?
深心未忍轻分付?她一个女子,又何曾不回担忧。或是不在意,又何来情绪变端。当时也正是因为看到华雨儿的这篇诗作,才让叶虎下定决心娶她为妻。想到这里,突然之间回望前尘,两个人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情深不悔的诗词还在耳侧,可是他们却……是因为太多的磨难让两个人都忘记了过往的曾经嘛?那些过往,那些回忆,一时如水一般的淹上了叶虎的心头,如果曾经这样待他的女子,居然对他只有利用,只有利用,他还能相信谁?
可是,真的只有利用,不曾有一点真心嘛?若是如此,何来这般心纠的诗词唱作。
莫不是,竟是冤了她,或许她亦是这样待我,原来她亦是——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她理应如此,她并不曾负他。倒是他当初也明知蹊跷,却不肯去解那心结,只为怕答案太难堪。
可是,如今,如今,两个人真要这般过一辈子嘛?
叶虎想到这些过往,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仿佛幼年时在西苑随驾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廖廖数十骑,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望见行宫的灯火,待见到皇祖那熟悉慈和的笑脸。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万事皆是安逸了,万事皆放下来了。
叶虎心里突然生了几分要回追过往的那段旧事的心思,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他正是新婚之夜,有人来言说,华雨儿正与三皇子在后院相会,他不信,他当然不信,可是却忍不住要去看看,他还记得,那天,在后院的假山处,他远远看见,近侍的太监簇拥着三皇子,因天气暖和,三皇子只穿着宝蓝缎衫,越发显得长身玉立。正立在一株树下,不知道是要与华雨儿说些什么,居然打发了太监都向后走去,他远远看见,华雨儿拧了手里的帕子侍候三皇子擦脸,远远看着华雨儿一身婚嫁娘的红装,衬映的脸上莹白如玉,唯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只是那纤腰上握着的正是三皇子的手。
华雨儿没有推拒,反是伸手微扶着他的肩头,遥遥看着两个人的亲昵举动,叶虎只记得那一天,他几欲要冲过去,可是却终是按耐下来了,他冲过去,又能如何?今天是他的新婚之喜,难不成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这个大笑话嘛?
叶虎心中忆起前事种种,只觉得五味陈杂,心思起伏。还记得那天,他看着她步态轻盈的与三皇子一起走进密林间,远远还传来两个嘻笑的声音,接着只看见,三皇子一个人走出来,他的发乱了,他的衣衫上还沾着才压损的鲜花,那一身的凌乱,刺痛了叶虎的眼,立时有小太监迎上前去,帮着他打理了妆容,可是叶虎,却再没有勇气看下去了,他逃也一般的回了大厅,如个提线木偶一样的完成了这一天的婚礼。到最后,叶虎也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进的新房,又是怎么出的新房,他甚至连质问华雨儿的勇气也没有,只怕知道的答案,就如他所见,所想一般,那样,他要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他想杀了她,可是他却又舍不得,他甚至连碰她都不愿意,因为不想在她身上嗅到其他男人的气息,他真的不敢,不敢去面对这样的结局。
叶虎还记得,那天新婚,他在房里,看着一身盛装的华雨儿,他连去揭开她盖头的心思都没有,只是默默跨过门槛,走出了婚房,看着院中深远,窗子皆是关着,夜深了,院子里的光线晦暗,走得近了,才瞧见夫人正坐在院子里,她看见叶虎走过来,便缓缓伸出手来。叶虎还记得,那天,他轻轻将手交到夫人手里,忽然一紧,已经让夫人攥住了。叶虎记得那天,自己不由自主的问:“母亲,今天的事……”
“不要说了,我听说了。”夫人的眼睛在暗沉沉的光线里似隐有泪光闪烁,极快的转过脸去,叶虎让夫人的泪刺痛了眼眸,不由低声道:“娘,你不要哭,没得什么,大不了,我再娶几个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夫人的眼泪却忍不住又漱漱的落下来,那一瞬间,叶虎只觉得自己好像窒息了一般的难受,一缕悲怆,漫漫的透出来,只不愿再去想。夫人轻轻的叹息声只听闻了一句:“我可怜的孩子,那扬升欺人太甚。”扬升,是三皇子的小字。
叶虎在那时候,却不曾觉得是三皇子的错,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错,他不该娶一个这样的女人,他不该让自己如此弱小。其实皇亲的婚典礼仪是极缛繁,当天皇帝还曾赐宴朝臣,所以叶虎虽累了一天,第二天依旧要进宫去谢恩,他还记得,那天他在宫里,正遇上了三皇子下朝,两人相见时,分外眼红,可是他又曾说出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