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殷殷进来的时候，沐傅儿正在喝粥。
似乎自从两人坦诚相待之后，沐傅儿的胃口好了许多，人也爱笑起来。有时候有了兴趣，还会掺和进耶罗对儿子的教育里，时不时捣捣乱，让耶罗无可奈何，却又有些心满意足。
殷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很开心。特别是在耶罗要他跟在马后面跑的时候，母亲宛如天神一般来解救他了。
他心中有些郁闷，君子六艺，学好射箭骑马便好，跑得快有什么用。上阵杀敌的将军，岂是逃命用的。只是不敢说出来，每日在沐傅儿那里撒撒娇，有时候也喝一些粥，吃点水果。
心情却不似从前那样欢快。
济南城越来越小，便是就要走了吧。
再也不回来。
再也看不到外公外婆了，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色了。甚至乎，他都有些想念白石一了。
小孩子没那么多恨意，他虽然知道白石一和父亲的关系，却也无法讨厌白石一。
在他看来，白叔叔是一个好人，至少对待他们母子是的。
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白石一却是实打实地对他好，起码表面上，他从没做过什么让他为难的事情。
就算没有那份亲近感，他也是喜欢他的。
至少他像是一个男人，这样的有担当。
母亲这样为难地生活，倒不如和他在一起。
至于自己的未来，他老早就想好了，改姓沐，然后老老实实地当一辈子闲散王爷或者沐大学士，这样也好。
家里安康就好。
他心中对自己的主意是满满的敬佩，只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蛇咬了然后决绝斩断手的壮士。然而看到了父亲，他才明白，母亲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
只是，哪怕他再开心自己父亲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始终还是念着江南的。
念着那片山林，念着那日母亲抱着他，坐在山花里看云彩。
看着儿子有些忧伤的脸，沐傅儿不由感慨，好不容易就要出济南了。
想到这里，就像是快要逃出笼子的鸟儿，满眼欢欣。尽管她也知道，儿子舍不得这片繁华的中原，可她也明白，若是不走，呆在这里，说不定只有死。
她已经很难相信任何人了，更何况帝王的承诺。
她不能失去耶罗，更不能失去殷殷。
有时候沐傅儿自己也在想，这是为什么。
她从来就没恨过白石一。
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
她仔细想了想，这辈子，似乎还没有特别恨过什么人，哪怕是被流放的时候，被劫掠的时候，被绝望覆盖的时候。
她也没有真正恨过什么人。
她也曾不断告诉自己，国仇家恨，不报如何为人。
可是，也许是她太过软弱了，始终只是不断告诉自己报仇，却始终在心里害怕。
用仇恨来维持的勇气，这样的盲目而片面，却是支持她走下来的力量。
但是，她曾经是怨恨过白石一的。
她对待耶罗甚至都没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青梅竹马的情义，原以为海誓山盟生死相依的爱人，却成为了最远的人。
原来，这世上最难以忘却的恨意，不是杀父之仇，也不是灭门之祸。
而是背叛。
信任，远比性命更为重要。
她恨他，却又更怕他。
他的反复无常，他的暴戾阴冷，还有他异于常人的执着。
她终于正视了内心的软弱。
她害怕他。
也许她从心底一直有一个念头，耶罗不会伤害她。
这个念头无关是否正确，就像在济南那个风雪交加的血色夜晚。
可她还是愿意相信他。
从心底里相信他。
这样的盲目。
她忽然觉得这样太过悲哀。甚至有些愧对白石一。
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白家表兄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总会有些哽咽。
曾经白衣玉树的俊朗少年，打马城南，折枝江北，只为博佳人一笑。
他是这样的好。
对她又是那样的真。
爱之深，恨之切。
她是能明白的。
一个颠沛流离的女子，她也许还算是有些运气的。在这个乱世下，人民如蝼蚁，卑微脆弱。她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是为了殷殷，为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
可她曾经认为是自己最害怕的人，却成了自己最爱的人。
而她曾经以为是自己最爱的人，如今却成了最害怕的人。
她不敢多想。
白石一已经得到了天下，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看着那片带着云雾的矮小平山，沐傅儿不禁有些雀跃，只要逃脱了济南这道屏障，就能回去了！就能回去了！
“就要回去了！”
“啊，”耶罗心里也开心得很，尤其是听到她这么说，“回家了。”
“回去之后，我要养一匹小马！”殷殷凑过来，指手画脚的，十分兴奋。
沐傅儿点了点他的鼻子，“好！养一匹漂亮的。”
济南的追军显然跟不上耶罗的脚步，没过多久，一行人踏上了草原的土地。
这样的亲切柔和，带着秋草的香气和暖意，其间有羊的咩咩声，似乎就在身边。
“娘！草原好大啊！”
沐傅儿笑了，“你怎么就会用大，不会用辽阔，壮美之类的？”
“初见的时候，只觉得大，娘这么一说，才觉得草原的确很美。”殷殷明显有些搪塞。
沐傅儿愣了愣，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山花之美，云霞之媚，草原之阔，无一不是大自然的巧妙。你要学会发现。这世上许多东西不止是大，有价值，可以用，更多的还有美丽，还有温暖，还有享受。这世上的金银珠宝，你又岂能一人独揽，这世上的人才美人，你又岂能尽收于旗下。”
她自然是知道儿子在想些什么，不过是些权谋诡计。想来父亲为了这个孩子的将来，过早地传授了些帝王权衡，君臣谋略，让他这样急功近利。
“娘，”殷殷皱着眉，“我并不觉得这些很重要。”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年尔，若是凡事工于心计，你又有什么快乐？”
殷殷看着娘亲的眼睛，认真地说：“儿子如果能护着娘亲，便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沐傅儿一愣，看着儿子还带着婴儿肥的小手，忽然落了泪。
“娘能有殷殷，真好。”她抱着儿子软软糯糯的身体，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满足了。有她爱的孩子，爱她的丈夫，不缺吃喝，还有什么坎跨不过去。
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眉眼坚定的沐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