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贺定定看着远方。
这场景他早在梦中看过无数回。
那片几乎毫无变化的草原,无边无际的天,还有像棉花似的白云。他心中翻涌扑腾,难以言状。
只是渐渐地,眼神开始变得忧郁。
索玛站在他身边,只觉得他那眼神难受得很,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心中大概也明白,发了狠气,打马就往外跑。
平贺静静低着头,半晌才变成了那副面无表情似的傻愣愣的模样,指挥人交接耶罗的东西。
耶罗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你啦!”
平贺摇摇头,“还好,没什么危险,大汗回来就好了!”
耶罗就笑了,笑眯眯地指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说:“那是我的孩子。呼和延。”
平贺直直看了过去。
却不是看那个孩子,而是搂着孩子,笑眯眯的那人。
最后仍旧是她微笑着点点头,对他说,“这次多谢平贺大人。”
她说的是那样真,那样恳切,可他却开心不起来。
平贺大人。
他怕是连最后的一丝牵挂都得不到。
他忽然想到,是他最先遇着她的。
她在乱马人流中显得如此娇弱,却拿着闪亮的匕首,刚烈宛如孤鸿。
他不是没见过性情如此刚烈的女子,只是觉得,这样的人,的确适合在草原。
眼看她持着匕首就要自戮,他连忙一鞭上去,打开了匕首,也打晕了眼前人。
她告诉他,她叫忘川。
他就信了。
这个名字听起来是这样的虚假,然而这个人却是这样的真诚。
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总是淡淡地看着天际,似乎能看出些什么来。
他甚至想过,倘若她真的逃走了,他定然舍不得罚她。
谁不想家呢。
她却终是没有开口。
哪怕对他说,她想回济南看看,也没有。
后来,他终究是见着她的笑了。
她是那样的好看,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
眼波如泓,三分含娇,七分风着雨。
她唤他名字的时候,总和旁人不同。声音清朗干净,带着江南柔和的声线,勾勒出一副湖光山色两相和的风景。
每每听着,都觉得如沐春风。
有时候,他明明早晨看着她去了医馆,却觉得许久未见,偷偷溜过去,在毡包外面偷看她。
她仔细地在学着包扎,无所谓嫌弃或者矜持,目光淡淡。
他原以为她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
原是这样以为。
可他终究是错了。
他哪里喜欢的是这样的生活,她的命,就不许。
京城贵女,世家宅门,如何竟流落得如此境遇。
何其不堪。
她本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芳华,不争刹那。
而他却不知。
终究是命定的事情。
他心中酸楚,仿佛是千万根针往心里扎,他却道,再扎些!再疼些!
耶罗就笑了,“你唤叔叔便好。他是我的兄弟。做你的叔父,算你小子有福气。”
平贺忽然觉得,离她近了些,却又远了些。
至少,还是唤他叔叔的。
他心中却有些苦涩。
他后来也知道了,当初自己没个交代开口就要娶索玛,带给她的可能是一场灭顶之灾。纵然他心知肚明耶罗有心于她,却从未问过她心意如何。
说到底,终究是他负了这番信任与情义。她怪他,也是自然的。
毫无信义,枉为英雄。
若是……
若是当年,只怕这还是是要叫自己父亲的吧,模样生得真好,和她母亲那般相似,精致细腻,神采飞扬。他这才认真看着那孩子。
并不女气,眼里甚至有些孤傲,深邃的轮廓和耶罗有几分相似,若是壮实些,少年英雄中,怕是首当第一的风姿。
“叔叔有礼。”殷殷微微一笑,礼数周全。
“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你唤我一声叔叔,我便把你当做亲人来看了。”平贺这句话真正说出了心声。
沐傅儿扭头看了看,却没看见索玛。
却又担心她多想些什么,遂道,“索玛等急了,迟迟不见你们,就跑去玩儿了。”
沐傅儿顿了顿,信了。平贺从来不撒谎的。
平贺有些苦涩,这样的话信手拈来,竟不觉得愧疚。只是希望她开心些,再开心些。
“我想去看看其其格。”沐傅儿抬眼,看着平贺,眼里满是愧疚,她早已知道其其格的死,和自己的逃跑不无关系。
白石一竟然用了这样庸俗不堪的计谋,美人一笑,却是设下了神仙局。无法可解,命中注定。冥冥中将所有人系在了一起。
她在哪里,都背负着罪孽。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看那灿烂的天空。
倘若天有眼,为何如此待她。
倘若天无眼,又何必让她回家?!
倘若众叛亲离,不如一死来的干净。
耶罗走过来,“我把其其格和大哥葬在一起了。”他顿了顿,又道,“那个女人也在。”
他始终不愿意承认他的大哥喜爱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然而他清醒之后,还是接受劝说,将那女人葬在了大哥旁边。
就像是永远的不到的,近在手边的温柔。
“不是有句话是‘往事如风’吗,你记得阿姐,阿姐一定很开心。”平贺看着耶罗不愿多说的脸和沐傅儿一脸沉重的负担,心里反倒没那么伤感,“阿姐不是普通女人,你们这样看她,反而失了豪迈了。”平贺心中有些感慨,沐傅儿还是当年那个忘川,看起来冷漠傲气,实际却小心谨慎,心地好得很。
他心中泛起了几圈的涟漪,只是那些跃跃欲试的小心思,全都没有了。
她合该是这样好的女子,合该坐拥这世上最英武的爱人,最聪慧精致的孩子。
她是最好的。
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一切的一切,自然也该是最好的。
他心中这样想着,合上了自己的心。
谁能比得上耶罗呢。这些年,他可看着呢。
耶罗这样的痴情,时候好的。也不愧沐傅儿等了他许多年。
“来,殷殷,我带你去看其其格姑姑,好不好?”
殷殷点点头,乖乖走了过来,跟在沐傅儿身后,“好的。”
四人相对无言,就慢慢地在草原上走着。
一阵风吹过,带着芬芳的干草香气,一只白色的蝴蝶,摇摇晃晃,终究是飞过毡包去。
沐傅儿直直跪了下去,在那土包前认真磕了头,殷殷也乖乖在后面,磕得头都红了。
“你倒是心诚,可知道你娘磕得为何这样厉害?”耶罗拉起儿子,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
殷殷摇摇头,语气有些委屈,“我只知道娘哭了,心里便是不舒服的。”
沐傅儿听到这话,看着仍是腰际高的儿子,泪水忽然更厉害了,搂着儿子就哭了出来,“我的殷殷……”
耶罗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他们两个,“这不是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好的,都过去了……”
沐傅儿“抽抽”了几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止了哭。
“都是做娘的了,还哭得这样厉害,反倒不如我在河边遇上的小姑娘了。那个小眼神,可比湖水冷多啦!”耶罗笑眯眯地亲了亲她的脸,沐傅儿脸一红,伸手掐他的腰。
殷殷就笑着上前来帮忙。
平贺只觉得这一幕太过耀眼,仿佛是中午最炙热的阳光,心中的黑暗无可遁逃,只退了两步,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