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些春寒,呼和延披着毛茸茸的银狐袍子,隐隐有些暗黄色,仔细看,上面竟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鹰隼。这件袍子似乎是改过的,和他那一身黑底金线的打扮不相配。就像是男子穿裙装一般,不太协调。还有那个绣着小五毒的荷包,里面带着一股清冽的香气。
似乎有那么一个身影,在眼前的香雪海里,让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踪影。
呼和延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想起来的时候,平贺问他,你到底是想她记得你,还是想她忘掉你?
他反问平贺,你到底是来见母亲的,还是不见的?
平贺一愣,脸色暗下来,竟然是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平贺究竟在想什么。大概是没有带回父亲,自觉无颜见母亲,可又想看看母亲过的到底好不好。
他幼年的时候也曾怀疑过,到底平贺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仿佛是亲生子一般。后来听说平贺不能生孩子,心中也了然了。只是后来越是接触,越觉得不对。
不管平贺对他多好,索玛总归是一脸淡淡的,有时候还有几分伤心。
他隐隐觉得,似乎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却不敢深究。
他信任平贺,就像信任父亲一样。当年母亲把他托付给平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信任呢?可惜,母亲再也不能回答了。
他忽然有些慌张。
方雨荷最先发觉有人在附近,大步走了过去,就喝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闯后宫,可知道这是死罪?!”
他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或者说不知道如何是好。该怎么自我介绍?还是不该自我介绍?该说自己叫什么?
白石一明明说,让他装作素不相识的使臣,可他却不愿意。他心想,这是我母亲!
这是我亲生母亲!
你夺走了我的母亲,如今还不许我认她!
纵然他心中千万般委屈,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耶罗的担忧。
沐傅儿带着几个小丫头走了过来,看着他,眼睛眨了眨,“这人好生面熟。”
方雨荷一愣,狐疑地看着他。
他却不管不顾,只盯着沐傅儿,似乎要把这么多年的错过给补回来。
似乎什么都没变。
母亲还是那样的美丽,眉眼里充满了一股倔强的骄傲。那样明艳而贵气的面容,眼里带的灵动,仿佛是还未开口,便已经和你说过好些话似的。
梳的头不甚讲究,是坠马髻,看起来却也不显粗糙,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上簪着烨烨生辉的衔珠凤凰,金凤凰口中东珠亮得很,个又大又圆,眼睛是红宝石镶了进去,小而精巧,片片那凤凰的尾巴十分稀罕,羽翼栩栩如生,脉络分明,更是片片灵动,一步一摇,显得人格外年轻。
穿着是常服,一溜儿的藏青衫,光泽熠熠,仿佛是涟漪一般,恰好露出镶着东珠的素色绣鞋。袖口上绣着苏梅折金枝,亮色的金线和暗色的金线交织,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贵气。
手腕上的是旧色的翡翠镯子,想来是传了一些年头的好东西,沉淀的气息呼之欲出。
便这般清减的打扮,已然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
他看着母亲没有白发,没有皱纹,甚至没有岁月的痕迹。甚至就算这般大气简洁的打扮,也比一般人来的年轻许多。
明明穿的是中年人的模样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还觉得她年轻了这样多。
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却始终不愿意承认。
他始终觉得,母亲是不能没有他的。
就像是他不能没有母亲一样。
“娘娘。”他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刚想要行礼,就被沐傅儿使方雨荷拦住了。
“我知道你是谁了,”沐傅儿笑了,“昨个耶罗说今日引瑞宴会有游牧人的首领来,可是你?”
他点了点头。
“大汗年少英武,着实是人中龙凤,”沐傅儿微微一笑,“若是阿笙像你这般,我也知足了。”
他心中一酸,道:“金麟岂是池中物,想来太子殿下长大之后,定然比我要好上许多。”
“你过誉了。看来是迷路了吧,这后花园说大也大,最是迷得很,我让人送你去宴会的大殿吧。”沐傅儿道。
他一愣,直直看着她,竟是有几分不舍,却还是点点头,声音也恢复了冷漠,“好。只是还想问娘娘一句,在这宫中,过的可好?”
沐傅儿一愣,微笑道:“夫君待我全心全意,儿子孝顺有本事,我已经满足了。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能有这般造化,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可觉得,这宫中不自由?”他不甘心,追问道。
方雨荷倒吸了一口气,却不敢打断。
“这世上,哪里又是真正自由的?人总会被束缚,单凭心意做事,往往会有数不尽的遗憾。”沐傅儿淡淡看着他,目光温柔,仿佛是明悟了一切一般。
他心中一动,拿眼看她,却发觉她的眼眸里并无异色。
方雨荷使了个小丫头过去,道:“还请大使移步。”
他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道:“我只觉着娘娘十分亲切,可怜我幼年就失去了母亲,一直很遗憾,不知能否唤娘娘一声‘阿娘’。”
沐傅儿顿了顿,抿着嘴,没有说话。
他眼里有些委屈,仿佛是别人给了他多大的委屈,道:“羊尚知跪乳,乌鸦能晓反哺。我倒不如畜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身侧。朝思暮想,怜子情深。我不过只唤这一次就罢了,并没什么其他意思。娘娘若是嫌弃我异族人,吝啬这一句半句,是我无缘罢了。”
方雨荷心中大惊,算是真正认出了眼前人,看着沐傅儿竟是微微一笑道:“好啊。”
“阿娘。”他看着她,干涩的声音却湿润得像是哭了一般。
沐傅儿迟疑了许久,才低低“嗯”了一声。
就看着他毅然转过身,大步走开了。
沐傅儿却一动不动,直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无悲无喜,毫无波动。
方雨荷看着沐傅儿直直愣愣的模样,心中有些慌张,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看得目不转睛的?”
沐傅儿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方雨荷,忽然抚着肚子,寂静地进了房间。
“娘娘,晚上的引瑞宴您可要去?”方雨荷试探着在门外问道。
沐傅儿点点头,道:“自然是要去的。”
声音宛如古井一般。
可方雨荷却不敢进去,她怕一进去,就发现了什么,就遇上了什么。
在这宫里面,最可怕的,就是秘密。
她忽然觉得,傅儿已然不再是当初的傅儿。
就像是隔着重重迷障,再也看不清。